道旁,树下,一座被杂草落叶遮掩了半边的方形小石箱,内腹间,一个面目分外模糊,侧腿上延伸出条条裂痕的小石像盘坐在小小的莲花底座上。
已然朽烂得不成样子的木牌从中断开垂下,再也看不清上面的本来字迹,几株长满绒霉的枯花茎被摆在石像面前,祂似乎一直垂头不言,又好像始终端正昂首,任风吹雨打,老雾浸拂。
黑苔爬上了它的肩衣,烂叶盖住它的短足,些许根须从它面部上几条代表着五官的缝隙间生出,扎根向地下的土中,它却只是寂然趺坐,无有冷热喜悲,好似一尊足以远离世间种种无明烦恼的神佛,又好像只是一块不知何时就会逐渐裂解开来的顽石。
尽为空空。
……
这是一座山路边的ほこら(祠),意为供奉之所,也可以称作神龛。
就在脚下这片号称八百万神灵庇佑的土地上,人们相信着万物万事皆有神随生,水火中曾诞生出高贵的“御命”,百年的老物件将化作付丧神,家中女儿的运命可以托付给玉依姬,贫穷会随着撒豆送神离去……就连随意死去的人,也可以共化为神。
如此宽泛到了难以想象的自然崇拜,有时候看到路边的一块石头,就足以被作为神名供奉起来。可以想象,千百年来的本土“神道”,与其说是宗教,不如说是一种文化,一种深入生活每个角落的仪式。
山间本就少有人来往,毕竟荒僻之地,亦非什么有名的高岳,而即便是偶有行人经过,又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路边这座小小的石龛呢?
人影出现在了雨后山路的另一头。
提着皮鞋爬过了四十级的长长石阶,男人气喘吁吁地弯下了腰,这才无意中注意到了树下的这座仿佛被时光所抛下了的石居。
黑黝黝的石箱边角已经缺损了些许,水珠一次次从角柱上滴下,锲而不舍地击打着石面上的凹陷。
于是,坐在莲花间的神像便静静聆听着这点声音。
和仓田光一印象中的模样相比,它看起来似乎破败了很多,又好像其实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变化。
这里,很久没有人扫拜过了吧?
男人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在有些失色的童年记忆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便有了这样一座简陋的小祠,供奉着无名的塑像。
仓田还记得自己年幼时,有时候来山里看望当时还健在的爷爷,老人牵着孩子的手,每一次经过这里时都会听他提起,这是很早以前一同住在这山中的老人亲手挖来的一截石头,花了很久的功夫,慢慢打磨出来的一尊神像。
那个时候,他偶尔也会看见修葺那位这座神龛的老人,有些衣衫褴褛的样子,独自安静的坐在石箱旁边,有时候好像眼里有泪光要流了下来,忽然又好像浑不在乎的样子。
后来他才明白,这就是“孤独”。
而当时的老爷子也总会迎上前去,双手合十,对着那座同样孤独的石像参拜,然后扭头问旁边的老人一句:“今日の天気はどうですか(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老人很少理会老爷子的问题,但有时会从神龛前的“贡物”里取下几枚果子,一声不吭地递给那时的自己。
说是贡物,其实就是山里长出的一点酸果野花。仓田并不多么喜欢那些口感淡涩的果实,但老爷子却总会笑着让他收下,然后挥手和老人告别,迈过前面的四十级石阶,送他下山去赶乘电车回家。
那时,稚嫩的孩童在石阶上回过头来,看着那个独自坐在远处的老人,总怀疑他好像随时就要倒下去一样。
……长大了一些之后,仓田光一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人了,只是无意中从老爷子的口中得知,他确实倒下去了。
后来,老爷子也安静地走了,父母把老人带回了位于十日町市的老家安葬。从此,仓田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座山里了。
直到如今……
从怀揣着儿时梦想去往大城市,希望改写自己命运的青年,到被东京的绯红日落打击得精疲力竭,背上行囊黯然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的失败者,即便仓田光一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但他真的累了。
一个三十多岁也没能立下家业,结婚生子,让父母失望,让他人嗤笑的失败者。
作为家中的长子,他回到了故乡,却还是感到无家可归。
最后,他悄悄离开了家乡,无处可去的迷茫者坐着与当年线路一致,实际上已经翻新过不少次的电车独自来到了这座山里,回忆着童年时的景象。
是啊,即便看起来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可你已经不一样了……山下的站台修起了候车灯,龙猫图案的老电车消去了踪影,那个曾经拉着我的手的老人,那个沉默着递给我果子的老人,都已经不一样了。
……就连我自己的故事,也已经不一样了。
……
放下东西,把手伸进旁边小石盆暗青的积水里清洗,男人双手合十,缓缓向着石像躬下身去。
然后,他学着记忆里老人的样子,有些笨拙地用手拂去石龛上的积物腐质,轻柔摘下了草丛中的几朵野花,整齐供放在石像的面前。
这一刻,面目模糊的神佛,和满目憔悴的男人对视着。
“いつもお世話になっております。すみません、失敗しました。(承蒙您多年来的关照。对不起,我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