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庭上,双方争辩越发激烈,特伦特男爵说得脸红耳赤。
“我要求按照传统,在特伦特家族的土地上恢复以往的公共劳役时间,让这群刁民回到土地上耕作!他们怠慢和逃避役务已经太久,这切切实实损害了我的利益,我的领地收成,这将最终损害南岸领乃至王国的……”
但相应地,他对面的辩护师斯里曼尼慢条斯理,却条理清晰:
“……661年,伦斯特公爵的《休养令》为领主们及其土地上的子民们免除了许多身体役务,其中包括军事兵役、治安巡役与农务劳役,以及建筑工役等需要每户健全成年男丁和妇人定期定时参与的劳动和工作,为此带来的损失,准许他们以季度结算、缴纳现钱的方式,充入给领主的租税中补足……”
“他们交上来的现钱,哪怕加上租税,都不够补足我的损失!”
特伦特男爵怒吼着打断他,老审判官布伦南不得不多次敲响法槌,就差命令空明宫的警卫上前“帮忙”了。
二层的包厢席位上,泰尔斯和詹恩的对话则越发严肃。
“我赶回了永星城,努力把握风向,尝试着缓和局势,”詹恩表情凝重,“但国王不肯见我。”
“作为宫廷总管,昆廷男爵答复的理由是:陛下难得父子团聚,需享天伦之乐,不见外客。”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事实上,他跟我的团聚……算了,不重要。”
詹恩没有理会他:“就在那时,安克·拜拉尔找上了我。”
泰尔斯皱眉:
“于是你就送他一把剑,撺掇他在王室宴会上跟我决斗?”
詹恩并不否认:
“我说了,我必须这么做。”
“首先,一旦西荒和复兴宫的矛盾爆发,南岸领就不再是你父亲的优先事项,”他眯起眼睛,望着下方的审判,“其次,唯有他焦头烂额的时候,我的礼物才显得弥足珍贵。”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的礼物?”
詹恩点点头。
“在王室宴会前,我给国王写了一封低声下气的信,在信里支持王室常备军改革,要钱给钱,要名给名,直击他的痒处。”
詹恩给国王写的信,支持常备军改革……
那封信?
泰尔斯眯起眼睛,突然冒出不妙的预感。
“你父亲之前不肯见我,”南岸公爵冷哼道,“可一旦西荒事变,波及王国,他计划受挫捉襟见肘,那这封信的价码和重量就不一样了。”
“所以,”泰尔斯忍不住道,“结果呢?”
“结果,结果?”
詹恩目光凝固,他冷笑一声。
“王室宴会后,一贯来满肚子坏水的西荒人,既没有抗议也没有闹事,在荒墟的法肯豪兹带领下,居然就那样,痛痛快快向复兴宫举手投降了。”
他不屑道:“比自由同盟向埃克斯特人投降时还痛快。”
泰尔斯听得心情复杂:
“其实吧,自由同盟也没有那么痛快——”
但詹恩不想理会他对战争的看法,兀自摇头:“我猜,一定是你父亲抓住了西荒人的什么把柄,让他们无力反抗——不愧是凯瑟尔五世。”
西荒人的把柄……
泰尔斯讪讪开口:
“事实上,西荒之所以那么快妥协……算了,不重要。”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就这样,我没能成功让南岸领避祸。”
詹恩面色难看。
“非但如此,我的礼物——那封或许能改变你父亲态度的信——也一直没有得到回复,它进了复兴宫便如石沉大海,一点浪花都没有,好像从未存在过。”
那封信……
石沉大海……
泰尔斯表情古怪地搓动自己的双手:“是啊,为什么呢……”
“只有一个解释,”这一刻的詹恩目光犀利,“复兴宫已经走出困境,所以眼界水涨船高,陛下对我开出的条件已经不再满意,他还想要更多。”
詹恩咬牙一声:
“更多。”
泰尔斯憋了好久好久,终于忍不住开口:
“事实上,詹恩,你的那封信,没有得到回复是,是……”
詹恩的目光向他射来。
泰尔斯话语一滞:
“是挺可惜的……不过算了,不重要。”
詹恩看了他一会儿,叹息着点头。
“是啊,时移境迁,后悔无用,不重要了。”
那一瞬,泰尔斯和詹恩各有心事,双双沉默下来。
咚!
布伦南的法槌再次响起,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回庭上。
“审判官老爷!从前我们缴完上供完钱和货,自己再另外做点手工,去收点柴火啥的,还能过活,可是今年,男爵的管家说我们该做更多的贡献……”
原告席旁,一位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农民在辩护师的引导下开口,他显然是第一次来到空明宫,说话结结巴巴,慌张不已:
“他不让我们拉着粮食去集市卖钱,说要就地收租,不愿意的话就加征钱款,或者给他干更多的活!但我有个亲戚是收粮的脚商,他说这么加税是不对的……”
“那不是加税!”
特伦特男爵再次从席上起立,愤然开口。
“物价年年飞涨,连粮价都升了两成,而他们每年交租,给的现钱还是只有那么些,这等于是我被抢劫了!这群偷奸耍滑的,回头就能把粮食卖进城里,跟投机倒把的奸商们赚一顿饱的,而我,我还有一大片土地要治理!他们当然要加钱缴租,补足损失,或者改回原样,上供粮食或用役务代替,这样才公平!”
在旁听者们的一片沸腾声中,布伦南审判官简直要把法槌敲烂了。
斯里曼尼辩护师咳嗽一声,还是礼仪得体地站起身来:
“尊敬的审判官大人,对于每户每人每块固定大小的田地应缴的租税,我的客户遵循的是十几年来的定规。男爵大人,你的土地没有增加,没有变肥,没有改换种类和变更位置,那这个数字就合该维持原样,不多也不少。
“至于选择以现钱结算、实物抵换还是劳作役务的方式缴纳——如我前述所言,这是伦斯特公爵在位时就规定好了的——是我客户的自由和权利。”
听到这里,詹恩轻轻哼声,对泰尔斯悄声道:
“你知道,那家伙,斯里曼尼原先是警戒厅的文书,但他甚至都没有上过街。他最擅长的工作是帮人写结案报告乃至季度总结,尤其是那些责任在警戒厅一方的案子……到后来,每到年终,每个警戒厅都抢着借调他。”
“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难怪后来成了辩护师。”泰尔斯耸耸肩。
“据我所知,审判官阁下,”庭上,斯里曼尼辩护师继续道,“这几年没有发生波及本地的战争,没有严重的天灾,没有瘟疫,没有大型的教会和城堡工程,最近的一次本地剿匪是翡翠军团和新郊区警戒厅联合开展的,但公爵大人没有发下征召令,剿匪成本和人员都由翡翠城dú • lì支撑——也就是说,男爵大人没有更高一层的领主税,也没有必须响应的强制劳役。”
“而王国也没有颁下涉及丰沛村的新法令以增加税捐。至于生活税目,男爵的两个儿子已经成年成婚,三个女儿也出嫁了,一年内他的城堡里没有婚礼,没有骑士册封,没有葬礼,唯一的一次宗教仪式,其税目已经由村民们自行上缴落日教会……综上所述,特伦特男爵没有理由和名目要求多余的上供,在未经协商和公爵批准的情况下,实物、现钱、劳役,惯例之外任何形式的索求都是非法加税!”
“放屁!”
特伦特男爵又开始大呼小叫,这次布伦南审判官不得不派遣警卫去让他“冷静”。
而另一边,斯里曼尼越战越勇:
“特伦特男爵大人,法律允许免役代役,你却强迫加役,法律鼓励现钱缴租,你却私下禁止。那我的客户不再认可你身为一地领主的权威,不再履行和特伦特家族的神圣约定,不愿再在你的土地上劳作生产,乃至带着所有物——包括这一季度的收成——搬迁到别地,也就是顺理成章的。
“而你还在没有王国法令和公爵手令的情况下,以荒谬的理由限制你的子民:扣押他们的收成,不许他们移动,不许他们交易,不许他们去追求更好的生活——审判官大人,这就是非法劫夺和无理拘禁。”
辩护师的话音落下,后方的旁观席位上掌声雷动,不少人发出了“为民请命”的欢呼声。
他身旁的村民感受到希望,面露喜色。
老审判官不得不再次维持秩序。
特伦特男爵的发型已不如之前那样工整,眼见局势不妙,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作出了什么决定。
“詹恩大人!公爵阁下!”
下一秒,只见男爵不顾礼仪和规矩,失态地冲着二层大叫:
“免役减役,现钱缴税,老公爵的这些政策,都只是血色之年后的权宜之计!但这不是王国的传统!而现在我们已经从战争里恢复过来了,身为您的封臣,我认为我们没有理由——”
詹恩皱起眉头。
“肃静!”
咚!
法槌再次被敲响。
“恕我提醒你,男爵阁下,”布伦南审判官看上去非常生气,但他依旧维持着语气的平稳,“两位公爵的意见当然很重要,然而我才是本庭本案的主审判官。”
顶着庭上近乎所有人的目光,泰尔斯偷偷拿肘部捅捅詹恩:
“问你呢,你不回应一下?”
“如他所言,我们只是陪审。”詹恩不动声色,只是坐得离泰尔斯远了些。
“当然,你身份尊贵与众不同,又远来是客,若想表达意见,想来布伦南审判官也不会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