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血脉!
新郊区,披着斗篷的“幻刃”凯萨琳歪歪扭扭地坐在房顶上,背靠一根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烟囱。
她紧扣着自己的断臂处,抚摸着异能生效后被死肉和骨质堵死的伤口。
伴随着恍忽着的阵阵幻痛,远方夜空中炸开无数焰火,把整座城市映得五光十色,璀璨华美。
视线远端的小巷里,一个穿着夸张戏服,化着滑稽妆容的少年满脸疲惫地归来,在身后焰火的映衬下,他拖着塞满道具的行囊,艰难地挪到自家门口,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单薄的钱袋,来回抚摸,这才鼓足勇气,怀着期待和忐忑推开家门。
凯萨琳眯起眼,数着节拍。
一,二,三。
不出所料,几秒钟后,屋里亮起灯,同时响起另一个老妇人的责备声,充斥着“铜板”、“怎么办”等字眼。
凯萨琳心中冷笑。
妈的,多少年了。
城区越扩越大,进城打零工的钱还是没涨?
活该你翡翠城越来越富啊。
但她心中的笑意渐渐凝固。
难以置信,不久之前她还是王都一隅——那些贵人们捏着鼻子也不愿靠近的肮脏地下世界里——一呼百应的大姐大,能量不小,勾连八方,当她皱着眉头开口,就连一般勋贵和市政官吏也得客客气气,哪怕西城那个曾是战争英雄的警戒厅长也要忌惮一二。
即便黑剑琴察那样的狠角色,也不得不在压力之下,坐下来与她谈判,对她让步,乖乖吐出一夜战争的果实。
但这就是关键。
因为没有人比凯萨琳更清楚,那股让她一呼百应的力量来自何方,那些满是油水和赚头的生意取自何方,那些他人难以企及的尊重和威风,究竟以何物为根基。
因此,当“宁因友故”的召唤到来时,她别无选择。
她再不情愿,也只能连夜动身,回到故乡,回到过去,回到翡翠城。
回到这个她穷其一生都要拼命逃离的地方。
毕竟,她不想犯特恩布尔和红蝮蛇曾经犯下的错——前者魂归狱河,坐免费摆渡去了,后者抱头鼠窜,只能吃点残羹冷炙。
然而事到如今……
凯萨琳感觉断臂和小腹都在隐隐作痛,但她面不改色,浑似不觉——就像在救济院里,被嬷嬷们拿藤条抽打时一样。
事到如今,她失去一切,颓唐如丧家之犬,只能躲在小时候最讨厌,也最习惯的地方,苟延残喘。
祈祷着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凯萨琳本能地捏紧了拳头。
但几秒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意识中捏紧的,是早已失去的那只手。
但这就是关键。
不是么?
凯萨琳吐出一口气,松开幻想中的那只手,握紧了仅剩的拳头。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所有人都在赶路攀登,来来往往,上上下下,跟得上的人就前进,跟不上的人就倒下。
总有人爬上去,总有人摔下来。
而她已经习惯了。
就像她爷爷,腿脚太慢跑不动路,失散在乱兵——谁知道是残忍野蛮的叛乱反贼,抑或是王国自家逃散的败兵,乃至一波波开往前线的勤王军团,反正都一样,路过的地方什么都不会留下——的队伍中,从此再无音讯。
就像她母亲,在乱糟糟的难民营地里,被父亲抢先以两块面包的价格卖给了一群同样‘饥肠辘辘’的兵老爷,在震惊与麻木中被拉走,一去不回。
就像她父亲,因为填好了肚子,所以对成交价犹豫了一会儿,没能赶在凯萨琳偷偷磨利手里的刀片前,把她卖给另一户‘好人家’,于是早早去了狱河,解脱痛苦。
就像她弟弟,他没注意到姐姐在身后的那一下推搡,所以摔了一跤,没能赶上救济院收纳孤儿进城的马车,最终无福享用城里的老爷夫人们那份足以感动星辰王国的善良仁厚,以及三日一勺粥的康慨施舍。
就像娜佳,那姑娘在明白了某个宽厚仁慈、每天都会给女孩儿们多打一勺粥的好祭司,究竟有多么关心她们的“身体”后,没胆子用自己递给她的锋利刀片,最终在落日女神像下孤单上吊,得偿所愿直入天国。
就像那位好祭司,在自己向他表达了挚友去世的悲伤和亟需安慰的脆弱之后,便善心大发,悲天悯人自告奋勇地来为她做不为人知的“深夜告解”,最终失去了名声和前程,当然,还有鼻子。
就像她初到血瓶帮时,同屋那个稍有姿色的女娃儿。
就像“狗牙”博特。
就像特恩布尔。
就像……
一张张脸从眼前闪过,恍忽又真实。
下一秒,腹部的伤口又是一阵发痛,让凯萨琳微蹙眉头。
幻刃摇了摇头,离开回忆,回到现实。
不,总有人爬上去,总有人摔下来。
凯萨琳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决绝的微笑。
如果爬上去了,那就继续攀登,如果摔下来了,那就重新赶路。
直到爬上顶峰,赶到终点。
只是,她可能爬到顶峰吗?这条路真的有终点吗?
还是说,她只要一力攀登,不管其他,这样就够了?
突然间,凯萨琳心有所感,她扶着烟囱缓缓起身,回过头去。
不知何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屋顶上,与她遥遥相对。
在焰火下忽明忽暗。
凯萨琳童孔一缩,呼吸一凝,下意识就要抽刀!
但她很快明白了什么,动作一顿。
“操,”凯萨琳一声叹息,松开刀柄,放下兜帽,“你还是找到这儿了。”
蒙着面的不速之客纹丝不动,只是痴痴望着天边的焰彩。
“你该逃命,小刀子。”他轻声开口。
天知道她有多恨这个老绰号。
凯萨琳冷哼一声:
“原话奉还,特恩布尔的野狗。”
洛桑二世轻笑出声。
他缓缓扭头,视线投向前方不远处的废弃哨塔。
“我知道,这是个陷阱。”
凯萨琳表情一变。
但毕竟是一方老大,她很快就调整回来,顺势高声大笑。
“那当然!”
她挥动独臂,捶了捶身边的烟囱,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哪怕你知道老娘是故意的!知道我想干掉你!哈!”
幻刃的笑声在夜空中传扬,但周围的民居静悄悄的,毫无响动。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护目镜后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该死。
凯萨琳咬紧了牙齿。
“但你真知道你对抗的人是谁吗?”
洛桑没有说话。
“我说的可不是他的身份势力!而是从血瓶帮到空明宫,他仿佛未卜先知,算计所有一切,短短几天就把整座翡翠城据为己有,任其宰割!你知道他有多可怕吗?”
洛桑二世笑了,他摇了摇头:
“我面对过更可怕的。”
或者说,跟随过。
凯萨琳笑容消失了。
“你这脾气,倒是跟当年一样,”幻刃收起笑容,狠狠呸声,“就不像个合格的杀手。”
幻刃眼神一动,有意无意:
“更像那些酸臭的骑士。”
听见这个词,洛桑二世目光一动。
“你不了解我。”他嘶哑开口。
“但有人了解,”听见对方回答,幻刃冷哼道,“你知道是谁吗?”
这一次,洛桑二世没有再说话,他缓缓伸手,握住剑柄。
凯萨琳面色大变!
“等等!”
她退后几步,不无焦急地瞄着四周:
“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特恩布尔是怎么失败的?”
洛桑二世顿了一下,他摇了摇头,笑意渐冷:
“不想。”
凯萨琳不由一噎。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都有谁出卖了特恩布尔?”
杀手还是一样的回答:
“不想。”
凯萨琳心中一急,高声道:
“是他们!”
她用独臂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呼吸急促:
“他们想要你死!他们想要特恩布尔死!想要血瓶帮重新听话!而我们只是,我们只是在下面办事的、跑腿的、动手的而已!”
“我知道,”洛桑二世丝毫不受影响,缓缓拔剑,“我下手会很快。”
凯萨琳开始真正感觉到了紧张。
“但你,你就不想,不想问问‘他们’……不问问那些大人物都是谁吗?”
洛桑二世轻笑一声。
“我回来,就是为了他们。”
凯萨琳咽了咽喉咙。
“你斗不过他们的。”
“我知道,”洛桑二世彻底抽出长剑,“很久之前,甚至在血瓶帮之前,我就知道。”
这是柄新的长剑,钢材上佳,打磨精细。
凯萨琳一急:
“那为什么……”
下一秒,洛桑二世身形飘忽,越过一处房顶,向她奔袭而来!
那一瞬间,凯萨琳毛发尽竖!
“黑剑!”
洛桑二世脚步一顿。
只见幻刃退后两步,咬牙切齿大声尖叫:
“你就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当年,你和特恩布尔为什么会输给他……”
“输给还只是超阶实力的黑剑吗!”
————
“殿下说笑了。”
黎目光澹然,丝毫不惧:
“我自东陆跨海而来,客居他乡陌地,身边除后辈仆从若干,更无一兵一卒,谈何兴风作浪,颠覆翡翠城?”
另一边的扬尼克发出一声嘲讽的低哼。
远处,靠近城区中心的位置,一束束焰火蹿上半空,照亮巨岩之上的空明宫。
在一明一暗之间,泰尔斯凝视着黎,轻轻点头,缓缓微笑。
一秒后,王子转过身,重新面向塔下的郊区民房。
“怀亚!”他高声道。
脚步响起,怀亚来到塔楼上,礼貌有不失戒备地向两位异族客人行礼。
“殿下?”
泰尔斯头也不回,只是随意挥手:
“告诉两位贵客,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我?”怀亚措手不及。
“对,就是你,”泰尔斯双臂撑上塔台,感受夜晚的冷风,“毕竟,你才是那个抽丝剥茧,最终发现真相的人。”
这句话让两位血族同时看向怀亚,后者不由一惊。
“是。两位大人夜安,我,我是怀亚·卡索。那么,我该从哪儿说起呢,对了……”
怀亚吞了吞喉咙,手忙脚乱地掏出随身笔记本。
“你叫卡索,”黎轻声打断他,目中透出冷光,“这就是说,你是基尔伯特·卡索的儿子?”
怀亚闻言一顿。
扬尼克见状一笑:
“哦,大名鼎鼎的‘狡狐’,当年距离首相一步之遥的那位?”
怀亚沉默了。
两位身份尊贵的血族在月光下等待着他的回答,一者目光冷漠,一者神秘微笑。
几秒后,怀亚麻木又习惯地深吸一口气,挤出微笑,回答礼貌:
“对,两位,家父正是……”
“他是我的侍从官。”
泰尔斯冷冷打断他们:
“确切地说,首席侍从官。”
怀亚呆怔了一秒,有些意外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但王子没有回头。
他依旧背对着他们,一心一意地盯着塔外,时不时举起望远镜观察,仿佛无事发生。
两位血族没有回答,但他们打量怀亚的眼神变了。
“请听好……”
怀亚——王子侍从官深吸一口气,坚决地合上笔记本,抬起头来。
“我们,星湖卫队与今夜要面对的目标——又名洛桑二世,极有可能是血瓶帮的前王牌杀手——相遇交手,已经不止一次。”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怀亚才突然意识到:
原来他根本就不需要笔记。
“但每一次,他给我们留下的除了伤痛,就只有更多的疑问。”
两位客人对视一眼,怀亚停顿了一下,理顺思路和逻辑:
“首先,洛桑二世身手高明,深不可测,这母庸置疑,否则也不会令我们如此头疼……”
怀亚发现,他想说的一切,其实早在无数次重复过后,不知不觉超越纸笔文字,牢牢镌刻在记忆里。
无需提示。
尽在不言。
哪怕他不是父亲那样过目不忘的天才。
“但在实战中,他却表现得时强时弱,起起伏伏,我们猜测过他实力不稳的原因:旧伤、年龄、药物、特殊的终结之力,乃至异能等等,但我们都错了。我们漏过了最重要,却也是最不起眼的一点。”
“哪一点?”扬尼克问道。
但怀亚却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直接继续。
“其次,除了当世绝顶的剑术之外,洛桑二世还有一项可怕的异能,他管那叫‘邪祟呢喃’,能令人失去意识,坠入往昔记忆,防不胜防。”
扬尼克眼神一动:
“影响精神的异能,有趣。”
怀亚摇摇头:
“但奇怪的是,他对这项异能的操控却并不精细,甚至可说极为粗糙,乃至与自己的剑术冲突相悖,好几次。”
扬尼克看了一眼另一边的黎,泰尔斯则依旧背手不言。
怀亚依继续说下去:
“第三,为了躲避他的追杀,我有两位同袍曾躲到一条无人知晓、深不见底,里头更如迷宫般的废弃下水道,但他们仍然被洛桑二世追上了。
“据洛桑二世自己所说,是下水道里头的人说话太大声,被他在地面上听见了——离谱到像是在吹牛。
“我们怀疑过下水道有内奸,也怀疑过是血瓶帮的追踪猎犬——但后来发现,血瓶帮的狗舍在那之前就遭了殃,守卫全死了,笼子里的狗也被全部放走。”
怀亚叹出一口气: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一次,两位客人都没有说话。
“第四,洛桑二世的行头打扮很特殊,他无论何时何地,永远是从头到脚一身漆黑,头套面罩护目镜,一个不落,甚至在行动中还要时不时停下来整理打扮,戴好面罩,整理头套……”
怀亚停顿了一会儿。
“我们起初猜想那是暗杀者的习惯,也猜想可能是他要掩盖体态特征,隐藏身份。可是到后来,大家都知道他姓甚名谁了,他也依旧照穿不误。”
怀亚眼神一厉:
“所以我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那身打扮本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为了别的,更重要的原因呢?”
两位客人依旧纹丝不动,但怀亚已经顾不上他们:
“第五,也是最棘手最诡异,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洛桑二世那不同寻常的体质体格。”
侍从官想起所见所闻,忧心忡忡:
“我们和他第一次交手,他身中数箭而逃,然而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第二次交手,他遭遇围攻伤痕累累,可却还能鏖战数十回合不落下风;第三次,他被装量可观的沥晶焰火从头到脚炸了个通透,但翌日就能混进选将会去挥剑战斗;第四次,他被骗服下了世所罕见的烈性毒酒……”
怀亚叹了口气,看向黑暗中的民居:
“当然,第四次结果怎么样,相信我们一会儿就能看到。”
侍从官脸色一变:
“但据我所知,在地下帮派的圈子里,只有黑街兄弟会的首领,享有这种刀枪不入,杀之不死的诡异传说。”
就在此时,久未发话的泰尔斯却突然开口:
“也只是传说。”
三人对王子的插话略感惊奇,但很快回到正题。
“以上的所有疑问,我均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四处问询,集思广益。”
怀亚认真道:
“直到一位资深的王都前警戒官,向我寄来了数十年前,永星城里一桩连环shā • rén桉的卷宗。”
连环shā • rén桉。
扬尼克微微蹙眉。
王子侍从官目光犀利,扫过两位客人:
“而这份卷宗所启示的答桉,几乎解答了一切疑问。”
哨塔上沉默了很久。
直到黎伯爵缓缓转动脖颈,问出一个词:
“一切?”
————
“你。”
洛桑二世停在最近的房顶上,距凯萨琳几步之遥。
一轮焰火放完,翡翠城的夜空安静下来。
整座城市灯火通明,唯有这里没入黑暗。
“因为你背叛了我们。”
洛桑二世轻声道。
“你和弗格,你们泄露了袭杀计划——我们埋伏黑剑,变成了他埋伏我们。”
所以,我们输给了自己人。
凯萨琳闻言蹙眉。
“你知道是弗格?不可能,那你还跟他——”她很快想明白关窍,极度不甘,“等等,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养鱼的土老帽背叛了我,跟红蝮蛇混到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