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书衙在西府东北方向的街上,是个两进院落。因为是清闲衙门,衙门口也不设守卫。
赵杉进了门,看前院里职官们办公的厅堂里烛火彤彤,但除了两个扫地的老者,并不见一个人,就直接去了后院书库。
东库房亮着灯,摇摇摆摆的人影在花窗上晃动,并有断断续续的歌声传出。
赵杉心中好奇,轻步上了台阶,贴近门边,听到里头有人正引吭高歌,唱的是离骚中的名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赵杉听声音却好像是曾钊扬跟何震川两个。抬头看看雾气蒙蒙的,喟然而叹:大胜之下,举朝欢悦,靡靡之音绕梁环耳,能吟歌这“抚今忆昔忧前路”的也只有这一呆一疯了。
却不觉渐渐地就融到那如泣如慕的吟唱中,在门外站住不动了。
曾、何二人吟唱罢,就各自拿起手边的锡壶,自斟自饮起来,边喝边些东南西北扯皮的话。
两杯酒下肚,曾钊扬的脸就成了猪肝色,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撴,凑脸到何震川跟前,眯着眼道:“老何,依你看,这次破了清妖两营,于你我等是福还是祸啊?”
何震川乜斜着一双醉眼,伸个舌尖出来,用手比划了一下道:“你这呆子的什么妖话!当心东府的密探把你逮去割了舌头。”
曾钊扬干笑了两声,道:“我们这位九千岁空有那么多密探耳目,自以为下人都对他心服口服,却连身边最大的隐患都察觉不到,真是枉费心机啊。”
何震川不急不慢道:“你是枉费心机,我看是心知肚明又别有盘算。”
“何疯子。”曾钊扬伸出食指,用力点了两下桌子,道:“要是他早认清了北王的画皮面具,为何当初不借水营哗变的事除了他?”
“是为了和平夺权。经过多年的经营,东王早已是朝的实际控制者。他要废王自立,只需借父的一句话而已。可若然废了王又不生出乱子,就必须先要安抚住北王跟翼王,而不是除掉他们。王也是一样,若要收回权力,也要借别饶手来除掉政担而不管是谁先动手,结果如何,胜者总免不了要背一个屠戮兄弟的恶名,所以,他们就更要假北、翼二王之手来做这事。当今之势,王无权而居正位,东王权高而位不正,如若相争起来,北王与翼王才是真正能决定他们胜负的大筹码。而东王只会以势压人,早已把北王逼向了对立面。到双方剑拔弩张的那一日,王就会用北王这支毒箭给东王来个一剑封喉。”
何震川言罢,并起食指与中指,往脖颈上便是一戳。赵杉见了,胸口竟觉猛地一疼。
“何兄啊何兄,受我一拜。”
曾钊扬离座起身,站到何震川座前,拱手弯腰,深作了个揖,道:“人人都道何兄你疯疯癫癫,但闻方才这番高论,才知你是这世上最眼明心亮之人。佩服佩服。”
何震川起身回礼,却被曾钊扬一把抓住手臂,道:“若真到了何兄的那,依北王的睚眦必报之性,我等与东府有瓜葛之人将无一幸免,国上下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而观阖朝王侯,能掌得了内外政务,威服人心的也独东王一人。他要是归了,国必定人心散尽分崩离析,难撑长久。何兄既早有如此远见,为何不在诸王中间奔走进言,以求转危为安?”
何震川长长嘘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诸王之异心,非生自一日。若南王、西王犹在,一早的从中斡旋牵制,或不至彻底分崩离析。但所谓同患难易,共富贵难。更何况是坐拥下的帝王之业,谁又愿意拱手让与他人?可叹这朝代的兴衰更迭,帝王的成败命数,最终累及的还是下的苍生黎庶。而你我身在其中,也终难改被吞湮的命运啊。”
言毕,颓颓丧丧坐回座中,闷闷地喝起酒来。
赵杉将他二饶言语一字不落都听在了耳朵里,脑袋却如灌了生铁般沉重,抬起麻酥酥的脚,正不知往前迈还是往后退时,林五娘右手提着一只双层大食盒,左腋下夹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风风火火进了院。
林五娘边走边在嘴里数落:“三两头不着家,把缺个老妈子使唤…”看到赵杉,讪讪一笑,道:“殿下怎么来了?有要紧的事么?”
赵杉道:“也不是什么要事,就是偶然想起本书来找找看。”闪开身,让谢妹给她推开门。
林五娘进了屋,把包袱往曾钊扬一掷,骂道:“每日里横草不动竖草不拿,就知道灌黄汤胡嚷嚷。”
何震川指着曾钊扬的鼻子,咧嘴笑道:“能治你的人来了。比圣旨还厉害呢。”
曾钊扬摇摇晃晃的打了个躬,叫声“夫人”。
林五娘一把将他推开,骂道:“别在这里给我装腔唱猴戏,闪一边去。”将食盒丢在桌上,出了门,见赵杉依旧站着不动,笑着道:“殿下别听他们的醉口胡言,要看哪本书,我去拿。”
“不用去了,身上发倦,不想看了。回去吧。”赵杉自言自语下了台阶。
林五娘诧异片刻,追上去,扶她上轿,并随在轿侧,一直护送回府。
是夜,不免又愁肠百结了一整宿。明起身,因想着许给萧有和的画册,就差人去删书衙找寻了来给他。
萧有和一见,爱如珍宝,一页页看得津津有味。
临近中午时,东殿承宣来请,东王邀她过府赏景饮宴。
赵杉猜测杨秀清这时摆宴,必不是单请她一人,便脱去日常穿的短襦长裙,换上长袍,罩上外褂。因暑热当头,又特意拿了一把绣蝶漆柄绢扇使用。
赵杉去到东府一瞧,猜得果是不假,穿戴着齐齐整整冠袍的韦、石二人正与杨秀清眉开眼笑地促膝闲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