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追求永远,也总有人将永远挂在嘴边。可多数人只是凡人,把握不住翻覆的时势,更看不穿易变的人心。
凉亭内外,清风绕柱,令人心旷神怡。
亭中站着两个人。
男子身着深青近乎墨色的亲王服制,身材高大,修长有力的双腿蹬着黑金云龙纹马靴,随意站着便如渊渟岳峙,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犀利黑眸,正牢牢锁住面前女子。
那女子娇小纤柔,只及他下颌高。从背后望去,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能将她完全笼罩。华美的檀紫华服中露出一张柔白的小脸,圆润的眼尾微微下垂,欲语还休……
本该是旖旎柔美的画面,却意外地有种剑拔弩张的对峙之感。
林卿卿的侍女萍儿远远望着两人,面带忧色。
已各自分府的王爷与公主本不该如此私处,但……那是靖平王啊。
谁都知道,如果当年不是老靖平王坏了事,会娶公主的人,本该是靖平王。
远处,林卿卿高高仰起头,高大的男子上前一步,伸手捏住她下颌,动作霸道而不容拒绝。
萍儿心里一跳,连忙转过头不敢再看,接着心中就是一酸。
靖平王严允深当年以平民之身入伍,浴血杀伐立下赫赫战功。皇帝大喜,问他要何赏赐——
千里迢迢快马回京、铁甲凝满霜雪的男子俯首,向帝王请求他最宝爱的公主。
但早在那年春天,公主遇见了驸马。
靖平王是那样出色的男儿……可他与公主,终究是错过了。
“看清楚了?”凉亭内,林卿卿仰着头,露出颈项,任由男人观察。
细白肌肤上一痕伤痕,花瓣边缘一样极细极浅,若非用心寻找,很难发现。
卿卿七岁时,他带着她在御园的山石上拿大顶*。不比自幼习武的他,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手腕细嫩,倒立不稳,从山石上滚了下来,所幸没有大碍。可惜她颌下被玫瑰的刺划开一道小口子,登时冒出一串血珠。
十岁的严允深手足无措地抱着他的小公主,只觉得她每一滴泪都落在自己心上。
那时他发誓,要永远保护怀里娇软的女孩……
但他没能做到。
往事如狂风席卷而来,渐渐地令他全身冰凉。严允shēn • hóu头滚动,垂眸看向林卿卿的眼神冰冷无比。
粗粝的指腹松开小巧下颌,渐渐下移——
“你用的的确是卿卿的身体。……既然你在此处,那么卿卿去了哪里?你又是什么东西?
林卿卿不惊不怒。她轻声道:“你明白的。”
下一瞬,冰凉的手指握住她的脖子,倏然收紧!
林卿卿瞬间无法呼吸,双手痉挛地握紧,指甲深深扎进手心——
仿佛过了一千年,又或者只是一个瞬间,男人松开手,林卿卿踉跄跌入他怀里,下意识抓住他胸口衣襟大口呼吸。
严允深立刻后退一步,嫌恶道:“别碰我。”
那神情,当真比冰还冷。
林卿卿缓过一口气,低声笑起来。
“不碰你,那就会去碰别人。”
她仿佛忘记方才遭遇了怎样的对待,抬起长睫望着他,平静地说:“这道疤痕也许只属于你……但其他地方呢?”
她伸出手轻轻整理自己檀紫色衣领,侧肩嫩白肌肤一闪而过。
严允深看到那莹润指尖上纵横交错的细小伤痕和至今未完全长好的碎甲,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捏紧,疼的他透不过气。
“我很好奇,”林卿卿抚平自己衣领,收回手,慢慢展开一点笑容:“你是怎么发现的?”
青年纵马而过,甚至未跟她说一句话。
严允深闭了闭眼:“无论卿卿变成什么样子,去到哪里……我都会第一眼认出她的眼睛。你不是她。”
说到此处,他声音愈冷。
“这么说,你很在意她?”林卿卿试探。
严允深看她一眼:“我爱她。”
那与他深爱的女子一模一样的人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有些诧异,随即露出甜蜜的微笑:“那么,如果我是你,就会认真听我说话。”
亭外的光线渐渐转变成金红色。
高大的男人薄唇紧抿,真就安静听她说了半晌。
方才剧烈疼痛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直到他再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他曾见过被人剜去心脏的俘虏……此时此刻,他听着对方用轻柔的声音诉说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故事,才知道在他不在的这些年里,卿卿曾经遭遇过什么。
他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冰天雪地的战场,回到了皇帝叹息着说公主已出嫁的朝堂。左胸膛破了一个大洞,寒风透体而过,让他此生都再也无法快乐。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林卿卿静静地凝视他,忽然皱眉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爷,你还好吗?”
话已说开,她不再叫他允深哥哥。
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叫他允深哥哥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严允深静默片刻,久到林卿卿以为他已经化作一尊石雕,他才冷声道:“她的愿望,我会为她实现。想要文致宣断子绝孙,容易得很。”
他下意识伸手探向自己空无一物的腰际。林卿卿知道,如果不是因着入宫,那里挂着他贴身宝刀,一刀便可使人身首分离。
她也很想如此轻松地完成这个心愿,但……
她叹了口气:“任务承接人是我而不是你。除非我自己下手,不然不能因此心愿而造杀孽,特别是扯进无辜的人……”她诚恳地看着严允深,“信我,如果你不想让公主在地府受罪,不要动手。”
……
严允深冷道:“说吧,你要我如何?“
“不会很麻烦的。”林卿卿腼腆一笑,“如果王爷肯保护这具身体——公主的身体的安全,卿卿便感激不尽。“
胸口空洞的地方,仿佛燃起烈火。
男人冷漠的瞳眸审视地看着她,两人对视良久,林卿卿仿佛看到那双黑眸深处有什么片片碎裂……他终于点了点头。
“公主,您可算出来了!”
萍儿等得几乎快睡着,才看到林卿卿走过来。
她连忙迎过去,又奇怪:“王爷还不走么?”
林卿卿回过头,只见严允深高高仰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藻井承尘。他的身影在夕阳下高大而沉黯,晚风拂过,像一尊默然静立了几千几万年的雕像。
*
宫中再度降下旨意。
公主外出,府卫不随,未能拱卫公主周全,渎职之罪在所难免,公主府府卫均被撤换。
新的仪卫正*据说上过战场,为人高大威猛,不苟言笑,入府后只寻林卿卿见了礼,对坐在一旁的驸马文致宣睁眼都没看一下,便带人布置四处侍卫。
文致宣既心疼又恐惧。前任府卫处的打点他一直没断过,别庄回来之后更是往袁府卫家中抬了半人高的珊瑚树。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不过求个心安,万一皇帝想起追查,府卫能将他摘出去。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将怒火发泄到了府卫身上。府卫大换血后铁板一块,他常用的种种怀柔贿赂手段全不管用,一时慌张不已。
文铮羽将父亲日益苍白的脸色看在眼里,神情不变,转头前往演武场。
该来的,躲不过。亏文致宣陪伴公主枕席十余年……
连入府以来就没跟公主说过几句话的他都看得出,那被他从棺材里捞出来的女子,已彻底变了一个人。
少年摇了摇头,抹去脑海里她通红的脸颊、泪如雨下的模样,换上紧窄的玄色演武服,露出清瘦有力的臂膀,凝神静气,开始练习。
挥汗如雨地打完一套拳,文铮羽抹一把汗湿的额头,不经意地看到场边站着的身影。
那人一袭粉绿衣衫,笑盈盈站在那里,如一只嫩玉做的蝴蝶落在他眼角。
文铮羽冷哼一声,抿着唇大步流星走过去:“说吧,要我怎么死?”
林卿卿像是被吓了一跳,肩膀一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