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管事隔着殿门高声答道:“景烨殿下,人我是找到。但合不合你心意,还要你亲眼见过才知晓。”
宗越轻声重复:“景烨殿下?”
女管事扫过宗越低垂的眼眸和长长的眼睫,介绍道:“这位是崇阳域昶雅仙尊的亲侄,人称景烨殿下。我们太川行府所有女侍他都看过,俱不入他眼,所以才有这次招收。原本我还担心明日之前找不到让他满意的仙选,但当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可能会拒绝你。”
这是该如何形容的一张脸,容光摄人,姿容绝艳,光是沉静地站在那里,就让人毫不怀疑男人会向她俯首称臣。
“管事谬赞。”宗越垂眸,静静说道。
昶雅仙尊的亲侄,难怪称得上殿下二字。
不骄不躁,柔和沉静,再让她合意不过的性子。
女管事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吱呀”一声推开殿门。
长风从殿内吹向殿外,站在门外的长廊上,宗越抬起低垂的眼眸,平静地望向那坐在连廊高台上的男人。
那人稳坐高台,墨色长发顺着瘦削的肩膀披散,在月光下如流水般潺潺。他原在对月独酌,听闻声响朝殿门处看过来,披在墨蓝色战衣外的玄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垂下眸,正巧对上宗越抬眸的目光,眸光中的惊艳在夜风中转瞬即逝。
宗越恍若未察,平静地低下头,敛眸。
女管事站在宗越旁,道:“殿下,这位就是我们太川府为你新找来的侍女。”
那人身形翩跹,落至宗越面前,轻轻地托起宗越下颚。
宗越从容地抬起脸看他。
那人收回袖,出声问道:“冯管事,你是觉得你新招来的这位侍者,我能看上?”
管事为难道:“景烨殿下,这已经是我太川府中……乃至整个太川域姿色最拔尖的一位。”
“可不是姿色极妍,就合我心意。”他凝着宗越,狭长的黑眸如流水般潋滟多情,“美则美矣,却少了那么几分灵魂。木头美人,何以谓美人。”
他挑衅般地睨上宗越,迎上的确只有映着皎洁的月光平静似水的茶色眼眸。
他刹那一瞬,似是讶异,挑眉问道:“我这么说,你不生气?”
宗越答道:“殿下说的在理,月姬无气可生。”
那人轻笑:“倒是识趣,可惜……我讨厌没有性情脾气的人。你的名字,和崇阳府养的那些乐妓一般,俗不可耐。”
“带下去,我不满意。”他挥手,冷声说道。
女管事长叹一口气,只得依言带宗越退下。
回兴宁坊的路上,女管事道:“我原以为,以你的姿色,定能得景烨殿下看重,却不想,是我猜错。”
宗越平静道:“景烨殿下见多识广。我这般姿色,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
更何况,她从不认为,位高权重者,会光以美色看人。
连林泽都能做到的事,他们若是做不到,只会让她看不起。
女管事叹息道:“若你都算不了什么,这仙界五域,还有谁能入他的眼?”她看向宗越,绞手不安地说:“我真看不懂景烨殿下。”
宗越垂眸不语。
自飞升仙界,她除却修炼,没有其他心思。
多说多措,多做多错。如今她已不是下界需交好他人收集天灵石的宗越,也懒得再与他人相交。
仙尊也罢,仙尊之侄也罢,她都不放在眼里。
这世上最尊贵、最喜欢存在她都曾拥有过。一个仙尊之侄的不青睐,不会改变什么。
女管事对于宗越的沉默没多心,拊掌道:“不过这样也好。或许于你而言,伺候弘毅仙君,是更好的选择。”
宗越轻问出声:“弘毅仙君?”
女管事解释:“弘毅仙君是华绰帝姬的道侣,他待人向来宽厚。我打算派你跟着桃枝在他院中学习。若侥幸能得他指点一二,虽比不上伺候景烨殿下,但也大有裨益。”
宗越淡道:“原来如此,月姬在此谢过管事。”
听宗越自称“月姬”,女管事脸上的尴尬转瞬即逝,她咳嗽一声,从容道:“既然不用伺候殿下,你还用回你原来的名字。”
太川行府财大气粗,像宗越这种精挑细选出来的高阶侍女都是两人一房。
见她回来,原本郁闷坐在床边的白色宫服仙子眼前一亮,殷切问道:“你不是那位被挑选去侍候景烨殿下的新人,怎么回来了?”
宗越平静道:“殿下他看不上我。”
宫服仙子眼中流露出一抹疑惑,问道:“早就听景烨殿下风流好色,可你这般的姿色,他都看不上,他还能看上谁?”
宗越道:“我这样的姿色,也不过尔尔。更何况,殿下说他喜欢有性情个性的女人,而我不是。”
宫服仙子喃喃自语:“有性情个性的女人?”又自言自语问道:“何为性情个性?”
宗越淡淡一笑,语气和缓问道:“你喜欢景烨殿下吗?”
宫服仙子犹豫了会,答道:“我连殿下的面都没见过,何谈喜欢。我……我只不过是想攀附于他。殿下是仙尊之侄,攀附上他,就等同于攀附上金钱权势。”
宗越讥讽笑道:“我想,对于那位景烨殿下来说,你的这份心思,藏起来叫庸俗,说出来,就成了他眼中的性情。”
*
宗越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现在的自己不过是梦中的自己。
因为除了做梦,她没办法解释如今她胸腔里满溢着的这泓飘飘然不真实的情愫。
她抬眼望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月光倒映在湖中,随湖水荡漾。她正站在破败的码头前,身后是无边的黑暗。
“宗越。”
她听到身后传来呼唤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见丰收女神款款朝她走来,梦境中的她对女神的出现并不惊讶,声音平静地问:“是你啊。”
丰收女神的团扇摇曳生风,团扇上的精致刺绣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光,和着一阵香风,她走到宗越的面前,嗓音轻柔:“我察觉你的仿徨,为此而来。”
宗越转过身,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我没有仿徨。”
丰收女神语气坚定:“你有。”又语气轻和轻声问道:“是因为谢亦吗?”
宗越眸光如月光清冷,淡淡而问:“你觉得有可能吗?”
她是喜欢过谢亦,也自觉今生所作所为有愧于谢亦,但单独一个谢亦,还不至让她心绪低沉。
丰收女神沉吟不语,一双明亮的眸子像是看穿宗越的心思。
宗越无视她,继续凝着月光和湖面,许久才道:“我在怀疑我的道。”
“道?”
月光清寒,但宗越的心比月光还冷。她道:“是。我在怀疑我的道,复仇之道。”
她转过身。
“在被林泽谋害前,我不过是小千界普通的一名弟子,受的是我师父碧游道人公序良俗的正统教育。在被林泽再三伤害后,恨意使我下决心颠覆这三千界。”
可谢亦的事却让她发现——
“复仇之道,注定要牵扯牺牲无辜,这与我自幼所受的教育相悖。可若是不复仇,我又实在难以消除我心头的怨恨。”
“我知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辈。但不曾想,不过是重生后在这红尘走一遭,我就已经开始怀疑我选择的道究竟对还是不对。”
“坏又不够浓墨重彩,善又浑然谈不上。我这样的人,应该最惹人厌弃。”
说实话,连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既然选择了一条路走到黑,就应该坚定走下去,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轻易地优柔寡断为世间情爱所困。
丰收女神的声音缥缈得仿佛从传来:“那你现在想好了吗?”
“想好了。”宗越轻轻一笑。“我虽意志不坚,轻易仿徨,但好歹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就凭着这么一丝的认知,让她从无数次从犹豫中走出来。
她转过身,眸光清澈坚定,“我要谢你,谢你送我的神力,让我可以做如今的选择。”
丰收女神淡淡含笑:“如此,能对你有所助就好。”
宗越轻轻一笑,她心里清楚,丰收女神早已死去。与其说眼前这人是丰收女神,不如说这人是丰收女神在她心底落下的一道投影。
她这是在借投影之口问自己。
她像是在群狼环伺沙漠夜行的旅客,明知走的是歧途错路,也不敢回头,不愿回头。
从很久以前,早在替谢亦寻人蛊炼制之法时起,她就想过要将她和这颗容易心软的心分开,如今,终于要如愿了。
宗越道:“我将我的名字、容貌、良知、过去,全都给你。从今日起,你是光风霁月,是世间美好。而我,不过是一只从烂水沟里爬出来决心复仇的臭老鼠。如果我失败了,你替我活;如果我成功了,你陪我死。”
尽人事,听天命。她将一切和美好相关的回忆都给予眼前这人,余下的罪孽与怨恨,则由她一力承担。
就让天道来决定她是对是错。
随着她话音落下,清浅柔白的月光下,原本就与宗越有七分相似的丰收女神逐渐开始和宗越趋同,她的身躯拔高,面容消瘦,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也逐渐转化成如宗越一般的浅茶色。
和宗越的沉静不同,在月光下盈盈的照映下,她茶色的双眸温柔得仿佛初春微风拂过的一湖春水。
自二十岁后,宗越再也不曾在镜中看过那样的光彩。
温文柔善,恬静淑雅。这是她曾经对自己的期待,却也只能是曾经。
或许眼前这具用丰收女神神力铸成的傀儡能替她完成曾经的期待。
“主人,你要放她出去?”青凤问。
“怎么可能?”宗越讥讽道,“她与我双体一魂,将她放出去,跟那些将自己的命门交予他人的蠢货又有何区别?”
在青凤惊诧的目光中,这具新生的“宗越”被宗越沉尸在心湖的湖底。随后,在月光的照映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结上厚厚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