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潇羽命南星取过一碗清水,将令牌置于水中。须臾间,南星与田二的脸上俱露出了大吃一惊的神色。南星虽是祁门中人,墨家的暗器也见过不少,但这“雁波冰弦”的技艺却也是头一回见,故而也瞠目结舌的与那田二一同“少见多怪”。
只见那寸三木牌尽没于水中后,待水静波平,其原本之桃木色便由下而上逐渐消减褪色,直至化成一片虚空之色,清澈透明,与水无异,恍若遇水而化,幻化无形,连上面那几个字也着水遁形,尽皆消退无遗,若不是头尾那圈结和红穗子,全不知这两者之间竟还拴系着一块牌子。
正当二人惊叹之余,只听得田二一声惊喊“有东西出来了!”
那原已消隐的木牌上徐徐出现了些许细纹,如花鸟画之线条勾勒,隐隐约约,若明若暗,不多时,一枝淡妆轻抹袅娜多姿的红杏便已横斜而出,惟肖惟妙,栩栩如生。
青枝红杏,雨细风软,落英点点,碎剪流香。花底,娟娟粉蝶款款而来,似为琼蕊而来,又似为飘英而来,蹀躞其间,乐在其中。
田二与南星目睹着眼下这一副奇景,红杏、粉蝶次第而出,迤逦而来,二人沉醉其中,竟也难辨真假,只觉这一枝烟雨红杏迎风而开,经雨而落,飞红无语,芳菲暗渡。
虽不知这杏香何处,但已闻得幽香点点,沁人心脾。虽不知这蝶意为何,但自有灵犀一点,托寄晓梦。
师潇羽见二人如痴如醉,望得出神,犹似入梦,不觉好笑。手提头上的圈结,将木牌从水中猛地提起。
水波荡漾之处,乃见一块晶莹剔透光润柔滑之物从水底钻出。灯烛之下,其形未变,其状未改,只那桃木原本的拙朴之色已然褪去,其光彩熠熠,耀眼夺目,似水晶之莹滑,似冰泉之清澈,似真珠之明焕。
二人惊诧之余,又面露忧色,意恐杏花残落粉蝶空归。
不想,粉蝶依旧,然红杏已非。
二人定睛一瞧,原来那枝红杏只是水上之倒影,方水波未兴,故自己也和那只蝴蝶一样,不辨虚实,不识真假。刻下,水波微兴,犹似东风妒梦,故意吹皱了这一池静水。
涟漪处处,红杏碎影,竟不知是东风打破了它的明镜,还是这一池清水挼碎了它的娇容。只有那一只蝴蝶还在痴痴地凝望着它,头也不回地为那一缕芳香振翼而去。
木牌悠转,前后相易。
虽然花还是那花,蝶还是那蝶,但视角不同,二人之所见亦又有所不同。
方才那一面,蝶实花虚,而这一面,花实蝶虚,那一枝红杏临风绽蕊,飞琼千片,檀心一点,除了眼睁睁地望着那执迷不悔的蝴蝶扑水而去,却也无力挽回,纵然它散尽一身红英,落尽一生红泪,也只是惘然。眼下,尚不知那蝴蝶会不会迷而知返,但见它醉生梦死的模样,田二笑它傻,南星则笑它痴,惟有师潇羽不言不语。
红杏开时,花底相遇;乱红迷眼,蝶影迷途;残英落尽,余香犹在;红尘内外,你我不见。
这是吴希夷在为红杏飘香居题字时,所说的一段话。南星不知,田二更不知。
而那时的师潇羽也不知其中的深情厚意,但她知道这和泪写就的四字出自苏轼的《点绛唇》: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水边朱户。尽卷黄昏雨。烛影摇风,一枕伤春绪。归不去。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
一块木令牌,一曲蝶恋花。不见一字,不闻一声,却通过一前一后一花一蝶为人讲述了一个有声有泪有情有意的故事。
以蝶而观,花红花香,甚是可喜;以花而观,蝶醉蝶飞,甚是可悲。动静相生、悲欢互见,此诚观者自作多情,惹得诸般无情之物皆沾浥俗情自遣自扰。
赏毕,师潇羽用绢帕将木牌表面轻拭,不多时,木牌表面呈冰裂之纹,水晶残碎,花蝶俱亡,惊得那二人失声惊叫,深恐那木牌就此毁损,然,只片刻功夫,田二和南星“噫”声还未落,那木牌已复旧态,黯然无光,平凡无奇。
至此,田二乃知这世上果是天外有天,咋舌之余,更是激动不已。
师潇羽将它递还与他后,田二与南星又争相试了几次,但,每次都是田二成功南星失败。南星甚是懊恼,却又不知所以。
师潇羽神秘一笑,道:“这东西啊只要谁对我忠心,谁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南星,看来你对我还不如人家田二来的忠心啊。”
南星自是不服:“我再不如也不能不如他啊。夫人休要胡说,这东西哪能辨识忠心啊。”
田二知师潇羽在故弄玄虚,却也不戳穿,还帮腔说:“那你说,它为何到你手上就不灵了呢?”
南星悻悻地瞪了田二一眼,道:“这是墨家暗器,我哪懂!”
“暗器!?”田二大吃一惊,差点没把木牌甩手扔出去。
“不用怕,只要你不在我面前撒谎,它是不会伤害你的。”
“那若是撒谎,会——会怎样?”
“会怎样?你刚才不是发誓自己说了嘛——今生来世都穷困潦倒,永世不得翻身!”
“哦——”虽然在田二看来,此物之灵不灵,全在师潇羽的某种伎俩,并非什么忠心不忠心,但是他那原本握着木牌的五指还是不自觉地张开了。
“夫人,不妨试试他呢。”
“南星娘子不是不信这个的吗?”
“怎么,怕了?”
“我当然不怕!”
“试试也无妨!”师潇羽与南星相对一视,肃然道:“田二,拿一文钱来给我。”
“啊——”田二一惊,暗暗吐舌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眼下,他的怀里还藏着十文钱,但他藏得隐蔽,若不仔细搜查是万万找不见的。
“夫人,我的钱全都给你了。身上哪还有钱?不信,你可以搜。”田二暗暗发誓不能再上这女人的当。
“你现在是吴门的人了,岂可用搜呢?再说了,田二哥百金都肯舍得,还能舍不得区区一文钱?”师潇羽一摆手,冲着田二淡然一瞥。可转头来,却又与南星相对笑了一笑。
田二总觉得二人的笑笑得古怪笑得鬼祟,却又不知其所以然,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手里摸着一块烫手的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