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她再回到这里时,她才知道这个宅子的主人当年收了她万贯之财,却没有像他当年承诺的那样尽职尽责地照顾她的儿子,非但没有,还百般地苛待他、欺辱他。她一怒之下,血洗了那座宅子。
她儿子也是直到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去做什么了。
那天,那个儿子缩在一个墙角里,看着他的母亲施展着如同法术一般的武功,把这座宅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具好似被染缸染红的尸体。
在这堆尸骨之中,有人确确实实虐待过他、欺负过他、嘲笑过他,也有人确确实实照顾过他、关心过他、陪伴过他,他仔细数了数,前者,六十六人,后者,十八人。
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在那一刻,他们都成了一样的人。
他们或用来不及惊恐的眼神看着他,或用惊恐过度的眼神瞪着他,而他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恐惧与恶心,从始至终,他都用仰望的眼神看着他的母亲,觉得她无比的高大,也无比的陌生。
这次大换血之后,她儿子当家作主了,可多年来的孤独与屈辱,让他变得非常缺乏安全感。
为此,这个女人让她儿子去找了七公子。
那时候,七公子已经不在人世,当家的是七公子的孙子。七公子的孙子热情地接待了他,她这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七公子一家一直在寻找她,因为当年在最后关头,是她救了七公子和云屯寺,所以他们一直想报答她。
所以当她儿子来找他时,七公子的孙子二话不说,就为他去求了他的好兄弟“黑子”给他打造一个铁桶一般的庄园。
一切尽如那女人所料,很快,他们就得到了“黑子”的答复——黑子答应了。之后,这位黑子就给她的儿子设计并打造了一个世上最安全最坚固的铁笼子。
不过,这件事也让她的儿子明白了一件事:人情是很昂贵的。
完成这个事情后,这个女人就又离开了。
直到半个月前,她又回来了。
和以前一样,她这次回来,依旧没有停留太长时间,不过,她这次和她儿子吃了一顿饭。
吃饭时,她像很多不幸的老女人一样在自己的子女面前细细地回顾了她凄苦的一生。
她的儿子依然是她唯一的听众,就像小的时候,他也时常伏在她的膝头静静地倾听她那虽苦尤甜的一生——很显然,那时候的她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的“一生”竟是那么的漫长。
那天,她那个儿子就那么呆呆地听着,就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可偏偏这个故事的某些情节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是那样的相似,相似得就像是镜子里的自己。
听到最后,他像个孩子似的倚在了母亲的怀里。他不记得是他自己把头缩进去的,还是他母亲把他揽过去的。
他只记得,从前的自己,只要一躲进母亲的怀抱里,马上就会停止哭泣,因为母亲的怀抱总是安全而温暖的;可今天,他却失声痛哭了起来,哭到最后,他哭累了,睡着了。
自从那个无耻的男人把他母亲的怀抱抢走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宠爱了。
直到第二天醒来,他才明白,他的母亲这次回来是和自己告别的。她已经决定好了,要把当年欠七公子的,一次还给他。
可人情是很昂贵的,该怎么还?
她记得七公子曾经说过:命贵千金。好嘛,那就拿命来还。
五天前,她走了,她那凄苦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在这个世上,除了她的儿子,也许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的名字。人们每次见到她,都只知道管她叫“暗月婆婆”,只知道她和她的“七星”专门猎杀那些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的纨绔子弟,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一夜白头,更没有人知道她还有一个儿子。
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
当年,她就用这个“丹”字给她的儿子取了名。她希望她的儿子左边有母亲陪着,右边有父亲陪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很可惜,这从来都只是她自己的一个美好愿望罢了。那个狠心抛弃他们母子的男人,那个名叫“司马明心”的男人,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落日的余温早已冷却,只在远山的背后留下了一片惨淡的白光,再耀眼再炽热的红日在逞尽一天的淫威之后,也终归于沉寂。
日落西山的悲凉,不止有烈士暮年才会慷慨以歌,纵是风华正茂的风骨少年,也会为这样日暮晚景而神伤不已。
燕子楼上的两个人目送着一行飞鸿过眼西去,渐行渐远,直至杳然。明眸之中,它们的身影仿佛还在西边的天空里,可分明有一种东西从他们的眼睛里缓缓地消逝远去了。
“你——”杏娘伫望着苍茫的暮色,徐徐转过头来。
“我?我怎么了?”司马丹微微含笑道,“娘子,此刻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莫不是在看我哪里长得像我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