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吹得冯丙头皮发麻。
他看着夜屿的样子,似乎不像开玩笑,又思考了一下自己逃跑的可能性,最终只能梗着脖子,答应下来。
“指挥使大人盛情难却,咱家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夜屿笑了下,道:“走罢。”
两人并驾齐驱,往城内驶去。
不久之后,夜屿带着冯丙,来到了城南的一家小饭馆。
这酒馆有两层楼,生意不错,二楼已经坐满了,一楼的角落里,好不容易空出一张桌子,他们便走了过去。
冯丙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家饭馆似乎做的是北方菜,菜牌上有不少北疆的菜肴。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坐在角落里玩着木头小车,看着十分乖巧,但他的眼神却有些茫然,好似没有焦点一般。
冯丙正有些奇怪,老板娘却走了过来。
“两位客官,想吃点儿什么?”老板娘笑吟吟问道,她定睛一看,顿时喜出望外:“夜屿大人!?”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男孩,立即站了起来:“娘,你方才说什么?夜屿大人来了吗?”
夜屿缓缓走到男孩面前,淡笑一下,俯下身来。
“阿牟。”
阿牟听了,唇角弯了起来,一双大眼睛依旧看不见他,但是却也满含笑意。
“夜屿大人来啦!舒甜姐姐来了么?”阿牟自从回了家,许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他也有些想念难民村的孩子们。
夜屿低声道:“她没有来,等有空了,我带她来看你。”
阿牟笑着点点头。
这个饭馆,是阿牟爹娘开的,他们自北疆来到京城做买卖,一开始尝试了其他行当,但都不挣钱,后来试着开饭馆做北疆美食,没想到格外受欢迎。
阿牟娘十分高兴,连忙道:“夜屿大人快坐……”说罢,她又看了一眼冯丙,笑道:“这位大人是?”
冯丙微愣,正要开口。
夜屿却道:“这位是冯大人。”
阿牟娘又恭敬地点点头:“冯大人好!”
冯丙面色一顿,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什么。
冯大人比冯公公,可要顺耳多了。
阿牟娘连忙邀两人坐下,热情道:“两位请坐!今儿想吃点什么,都算在我账上!”
夜屿笑了笑,没有反驳。
他看向冯丙,道:“这儿的臊子面做得很好,可愿尝尝?”
冯丙回过神来,含糊地应了一声。
夜屿转而对阿牟娘道:“两碗臊子面。”
阿牟娘连连点头,兴高采烈地准备去了。
阿牟则忽然站起身来,摸索着墙壁,进后院去了。
冯丙似笑非笑地看了夜屿一眼,道:“原本还以为,大人要带咱家吃什么山珍海味呢,没想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这般节省啊,哈哈哈……”
冯丙虽然心中对夜屿犯怵,但坐在夜屿面前,是一点面子也不肯掉,揶揄中还带着些许讽刺。
可夜屿却不徐不疾地开口,道:“这一顿,你以为很容易?”
冯丙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夜屿淡淡一笑,道:“你看到那对夫妻了吗?”
冯丙转头看去,那妻子便是方才招待他们的阿牟娘,丈夫恐怕就是阿牟的爹了。
冯丙疑惑道:“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们来自北疆,玉谷城。”
“玉谷城?”
夜屿低声道:“他们经历过玉谷城十五年前的大劫。”
冯丙并没有去过玉谷城,但他听说过,十五年前,玉谷城曾被北戎占领过一段时间,经历了严重的战乱和饥荒,十几万百姓,最终只有一两万人活了下来,如今玉谷城里的百姓,都是周边迁移过去的。
冯丙听了,心中唏嘘一瞬,心道:那他们能活到今日,还能开上这么大的饭馆,也算是不易了。
但他依旧面上不表。
夜屿又淡淡出声:“为了谋生,他们自北疆来到京城,可孩子又得了眼疾,失明了,为了给孩子治病,他们花掉了大半积蓄。”
“就是刚才那个阿牟?”
夜屿微微颔首,道:“阿牟的母亲带孩子出去治病,但却在治病的途中,被流寇冲散,后来,阿牟机缘巧合落到了难民村,在难民村呆了一段时日。”说罢,夜屿转脸,看向冯丙,低声道:“难民村你之前去过的,不是吗?”
冯丙确实去过……但他去的时候,这孩子还没有被送到难民村。
冯丙心中有同情,却不愿对外人道,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他们也是倒霉……这般说来,他们能重新找回阿牟,又能将饭馆开起来,着实不易。”
夜屿看了他一眼,低声:“这不是倒霉……是世道不好,他们才会遇上这些事。”
冯丙微怔。
夜屿又道:“如今这世道,大多数百姓,都没有什么好日子过。这些苦,冯公公应当深有体会罢?”
冯丙面色一滞,嬉笑的表情顿时收敛,面色也冷了几分,道:“指挥使大人,何必含沙射影地扯到咱家身上?有话不妨直说。”
冯丙最忌旁人提起他的出身,尤其是在东厂的死对头,锦衣卫面前。
夜屿从容不迫地开口,道:“若是本座没记错的话,冯掌班是江州人士,出身于农户家中,因连年天灾,朝廷又加重了赋税,父亲不堪重负,才会累得因病身故。后来,你与母亲流亡在外,十二岁前,皆以乞讨为生。”
“冯掌班十二岁之后,便跟着你的叔父冯公公,入了东厂,自此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没错吧?”
他每说一个字,冯丙的面色便难看一分。
他父亲病逝的时候,也恰好是新皇登基,苛捐杂税翻倍的那几年,如此重负之下,他父亲才会累得病倒,继而不治身亡。
但夜屿始终语调平缓,丝毫没有轻视或者戏弄他的意思。
冯丙有些不解地看着夜屿,带着玩世不恭的笑,道:“咱家之前不知,指挥使大人居然对咱家的身世,如此感兴趣……大人费尽周折,将咱家带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和咱家交朋友?”
夜屿笑了笑,道:“如果是呢?”
冯丙眸光一滞,他实在不懂这指挥使大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夜屿沉声道:“如今还有很多孩子,食不果腹,捉襟见肘,甚至颠沛流离。”顿了顿,他直视着冯丙的眼睛,道:“本座想问冯掌班,是否愿意与本座一起,改变现状,让更多百姓安居乐业,人寿年丰?”
冯丙心头微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夜屿。
夜屿笑了笑,道:“本座知道,冯掌班不是得过且过之人,心有壮志,却无处施展,既然如此,何不抓住眼前的机会呢?”
两人虽然不算熟稔,但夜屿句句都说到了冯丙的心坎上。
冯丙沉吟片刻,下意识问道:“如今这世道……要如何改变?”
夜屿什么也没说,却抬手,指了指天。
冯丙一惊:“变天!?”
说罢,他连忙噤声,四下看了看。
此时,旁边的食客都已经用完膳离开了,整个大堂,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客人。
冯丙不可置信地看着夜屿,一瞬过后,他眼眸微眯,幽声问道:“指挥使大人……就不怕咱家将此事禀告给皇上吗?”
夜屿却笑得轻松,道:“本座一向对识人很有信心。”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冯掌班若要告发本座,早在发现难民村的时候,就可以告发了,何必等到今日?”
难民村的百姓众多,大部分是因为江南洪灾而逃到京城的,平日里没有少抱怨皇帝,若真要查处,只怕整个难民村都会被夷为平地。
冯丙看了夜屿一眼,他面色淡淡,既不逼迫他,也不央求他,似乎只是为他多提供了一个选择。
“咱家有些好奇,大人如今位高权重,日子过得好好的,却为何要搅这一滩浑水呢?就算事成,你又能得到些什么?”
他实在不明白,夜屿已经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了,为何还要站在皇帝对立面。
夜屿笑而不语,低声道:“位高权重,从来不是本座心之所向。”
顿了顿,他又反问冯丙,道:“冯掌班的心之所向,是什么呢?”
冯丙一怔,忽然答不上来。
这些年来,他跟着冯韩,其实也学到不少,但冯韩但凡有重要之事,都不肯让他参与。
冯丙知道,这是冯韩对他的保护,但这却并不是他要的。
冯丙忍不住自嘲,这辈子已经是个阉人了,难不成还要当个平庸至极的阉人么?
冯丙心潮起伏,心绪有些复杂。
他正有些出神,却忽然被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吸引了。
“夜屿大人!”
内院帘子微动,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跑了出来,她笑着扑向夜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