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南,离关帝庙不远,便是关子铺。
关子铺前已连着几日聚集了许多人,挥舞着手里的纸币,都没有“财不外露”的自觉。
“今日还兑不了?”
“兑不了哩。”
“一个多月前我便想兑了,如今许多铺面不收关子了。”
“怎回事啊?”
“说来话长了,前两年会子贬得厉害,三五百贯连双草鞋都买不到不是吗?江南巨商们为了方便金银往来,便有了这关子。今年夏天,官府收回了关子的发行,巨商们看似吃了大亏。但这事,可不是看起来这么简单。”
“我记得,当时经界推排法出来,知府还说‘四海臣民,举首期冀新政’,哪不简单?”
“你想啊,七月中旬关子发行是吧?八月中旬,物价降了三倍,好似朝廷抢了巨商们的金银平抑物价。但这些巨商岂是那般好拿捏的?”
“我听说,只在十月,两浙、荆襄的关子铺已被人挤兑一空。”
“嘿,这位兄弟也知道?那些关子可都是真的,江南巨商早在朝廷动作前印了大量纸币,大赚一笔。”
“还听说收缴的金银都是漆的,一刮就掉。”
“娘的,怪不得兑不到。”
“唉,苦的还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
“说起来,只要不和籴,我不收这纸货也成……”
这些手里还能攥着关子的人,也不算太穷,个个愁眉苦脸,却还是过得下去的。
他们这般抱怨,到最后若实在兑不了,无非是想办法把手里的关子花出去。
当然,还是很不安。
忽然,有人道:“我听说,新来那位秦通判,在绛园里伪造关子哩。”
“什么?!那我们手里这钱岂不是……”
“真的,我亲眼看到了,绛园每日里进进出出的,都是那些纸料、颜料。”
“知府就不管吗?”
“官官相护!”
“不行!大家伙有胆的跟我来!我们去府衙讨个说法,必须查!”
“走!我早看那姓秦的不顺眼了……”
~~
绛园。
毛笔被搁在一旁,杨辉转头看向秦九韶,道:“对了?”
他整个眼眶都是黑的,显然是许多天没有睡好,但眼睛里分明有些兴奋。
“厉害了啊。”秦九韶感慨一声,又咂了咂嘴,“到底是谁列出这般算法。”
“但还是不对,这个图形又是什么?”
“避过去,按我们的算法来印背面的数字,运到蜀地试试。若可以,这次走汉水,到汉中去兑……”
于德生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讨论的那算法,似懂非懂的。
但他知道,新一批川陕的券引又能伪造了。
秦九韶这人虽然恃才傲物,但确实是有本事的。
这点就与马千全然不同。
马千待人倒是很客气,可惜就是个无能之辈。
不由不让人感慨大宋人才济济,贾平章公随手一提拔,便能有高才独当一面。
李逆那边,也只有李瑕一人有本事,治政的则全是一群废物,每次只会派细作过来小打小闹……
忽然。
“阿郎!杨知府、王学正带了许多人来了,一定要进内院……”
“杨知府?王学正?”于德生回过头,倾耳听去,忽道:“外面什么动静?”
“是啊,那是什么动静?”
秦九韶已迈步出了堂,倾耳听了一会,冷笑道:“姓杨的又想找我什么麻烦?”
“你又何必得罪他?”于德生微有些不悦。
“因为他不是平章公的人啊,否则平章公何必要我来?”秦九韶笑了笑,理所当然的样子,道:“何况他是马光祖的姻亲,我怎么讨好他,他也看我不顺眼。”
“你便不能如我们一样,与他客客气气?”
于德生摇了摇头,还是大步向外堂走去,打算为秦九韶打点好这些破事。
他又想到,三年前平章公举荐秦九韶任琼州守,到任仅百日,因其贪暴,官员百姓大闹一场,于是朝廷只好免了秦九韶之职。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平章公是全力支持秦九韶,谁弹劾都没用。
才到前院,前方愈发喧闹。
……
“快看!那就是伪造的关子!”
“拿下他们!”
“嘭!”
于德生才走到门前,正见两口箱子被砸在地上,洒了满地的关子、会子。
他抬起头,只看到院外竟是人山人海。
数不清有多少人。
好一会,于德生对上了站在门外的几名官员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愤怒……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栽赃?”
心中才浮过这一个念头,只听得怒吼声已起。
“我们要进去!”
“给我拦住他们!”
“江陵知府在此,谁敢动知府治下百姓……”
“打进去啊……”
于德生才想拿出平章公门下的威风压一压局面。
但,这日的局面却突然间超出了这些官员们的设想。
人群中已有几个汉子忽然冲出来,猛扑向于德生。
“给我拦……”
“嘭!”
于德生只见眼前金光一冒,人已倒在地上。
他没想到,有人竟敢当着江陵府诸官员、当着这么多兵士的面,殴打平章公门下客。
“嘭!”
又是一拳砸了下来。
“进去啊!不然罪证又被销毁了!”
打人的汉子们一边猛击于德生,一边还在继续呼喊。
人群已经湮没过来,各种各样的鞋挤在院门处,不停向内。
于德生努力想站起来,想找他的护卫,头上又挨了一下。
脸上一热,有血流了下来,他只觉眼前一黑,之后又是剧痛……
“抢啊!”
不知又是谁呼喊了一声,高举起一个漂亮的瓷器。
“我的!我的……”
局面愈发失控。
这些本该是来查案、伸张正义的百姓,隐隐已有要bào • dòng的趋势。
终于,一把火点燃了藏在绛园中的纸币作坊。
“他们要销毁证据了!”
“找到秦九韶!别让他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