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潮,漫过明黄色的帐,无声地席卷至二人的瞳眸中。
姜幼萤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皇、皇后?
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嘶,好疼。
自己没在做梦,那一定是姬礼疯了。
从古至今,就没有立一个三等宫女为皇后的先例。
谁料,对方居然十分认真,没有半分在开玩笑的样子。他眉目微垂,眸光流转于少女面上,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
“想不想做朕的皇后?”
对方第二次问出声时,姜幼萤仍是恍惚。
手指被人握着,微微有些发热,她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姬礼。她不想当皇后,一点也不想,先前在花楼时她最大的愿望便是遇见位良人,将她赎了,与之一生一世一双人。
后宫波诡云谲,最是帝王薄情。
见她半晌没有回应,姬礼的眉头轻轻拢起,少年方喝了药,身上带了些淡淡的药香,逸到幼萤鼻尖处。
他方欲开口,忽然,眸光一闪。
“这是什么?”
右手被人抬了抬,姜幼萤陡然变了面色。
“这只镯子……”
姬礼皱起眉头,这只镯子看上去怎么这么眼熟呢?
镯子玉体通透,做工精致,一看便是价格不菲之物,姬礼记得,自己从未给她赏过手镯。
瞧见暴君眼中疑色,姜幼萤心虚地往后缩了一缩。方才她跑来得太急,竟忘了将沈鹤书送她的镯子取下来。
姬礼本也不想再追问,却见对方无端向后一躲。小姑娘低垂着脸缩在床角,乌发柔顺地垂下,她却根本不看他。
似乎……也不想回应方才他询问的话。
不想做皇后么?
不想成为他的妃子么?
姜幼萤眼神躲闪,不给姬礼答案。
他不禁有些恼了,“你为何不愿意?姜幼萤,是朕待你不好吗?”
明黄色的衣摆一拂,阴冷的风吹到少女面上,姬礼兀地一沉眸:
“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朕?”
所有的迎合,所有的引诱,不过是为了完成太后的吩咐。
事成之后,便收拾东西拍屁股走人。
“不是……”
她连忙摇头,手指蹭着被褥,微微颤抖。
“那是为什么?”少年十分不解,眼中凝了一团疑色,徐徐向上升腾。
在这后宫,无论是妃嫔或是宫女,都拼了命地想往上爬,想爬上他的龙床、获得他的青睐。
才人、美人、婕妤、昭仪……一层一层往上,甚至想爬到贵妃皇后的位置,一步一步,愈发欲壑难填。
但她却不要。
为什么?
姬礼不明白。
唯一能给他解释的,便是先前她说过的、太后吩咐她做的那些事。她对自己,向来都不是真心。
“啪”地一声,姬礼将袖子一甩,重重地砸在床榻之上。
姜幼萤被他吓了一跳,面色微微发白。
“不识抬举。”
冷冷挤出四个字,少年眉目愈发冷冽。寒白色的光落在姬礼眸中,忽地一闪烁。
仅仅回头瞟了姜幼萤一眼,姬礼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把她带走。”
她不想做朕的皇后,朕还不稀罕她呢。
与姬礼相处久了,姜幼萤发现,对方有时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譬如眼下,暴君虽然在生她的气,事后竟将她从采秀宫里调了出来,调到了宫中口碑最好的德妃娘娘那里,晋升她为一品宫女。
一品宫女是宫内最上等的宫女,通常是娘娘们的贴身宫婢,月俸也比其他宫女高上许多。
最让姜幼萤开心的不是月银变多,而是又可以与柔臻在一个宫里。
两个人为伴,互相有个照应。
去意华宫之前,为了避嫌,幼萤特意将沈世子送给自己的那只镯子收好了。暴君赏了她许多首饰,思量片刻,她又将一些首饰分了出去。
众人欢喜又感激,甚至有些不舍得她离去,拉着小姑娘的手,又开始阿谀奉承。
其中大都是待日后凤凰腾达,莫忘了周围这帮人的话。
茉荷站在一侧冷眼瞅着,默不作声。
姜幼萤一走,她从角落里走出来,瞧着甬道上的背影,嗤笑:
“她能记得谁?我与她还都是世子府里出来的人呢,你们瞅瞅,她飞黄腾达了,晓得接济我么?”
“想要沾她的福气呀,下辈子罢!”
……
升了一品宫女,姜幼萤的起居衣着自然要比先前好上许多。
不知是不是暴君发了话,宫人将她带到一处偏院,同她说,这是她一人住的屋子。
少女面上尽是讶异之色。
她一个人住的?
手指拂过窗台一角,雕栏纹路清晰典雅,屋内燃着淡淡的馨香,煞是好闻。
宫人递来衣裳,而后规矩退下。
她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柔臻姐姐。
又过了些甜,姜幼萤将意华宫的宫女认了个七七八八——德妃娘娘贴身的,是一品宫女嘉春,性子与柔臻一样,温软如水、与世无争。
还有两名二品宫女,盼迎与潇姜。这两人与嘉春的关系甚好,亦是德妃的左膀右臂。
“阿萤,意华宫不比采秀宫,这里虽热闹富丽,宫里头却是住了主子的。日后你我在这里,要万般小心,”柔臻握着她的手,眼底似有忧思之色,“还有,沈世子有时会进宫来看德妃娘娘,你切要回避着他。”
姜幼萤点点头。
不想让她再担心,幼萤没有同对方说沈世子送自己镯子的事儿。
意华宫要比采秀宫有生机许多,幼萤在这里过得也较先前快活。德妃娘娘果真待人极好,即便皇上那般偏袒姜幼萤,德妃仍没做出伤害她的事。
甚至还让嘉春多多照应她这个新来的人。
只是有一日,幼萤在奉茶之时无意看见了德妃娘娘右手手腕处的镯子,莹白的玉镯里镶嵌着海棠花纹,与沈世子赠与自己的那只恰恰是一对。
她捧着茶水的手抖了抖,无声将其放在桌上。
德妃眸光和蔼,淡淡一笑:“过几日便是宫宴了,你先歇息罢。”
因是一品贴身宫女,德妃娘娘要带着她与嘉春参赴三日后的宫宴。
幼萤点点头,规矩地走出寝殿,来到院中,正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么。
看见了柔臻,她好奇地走上前。
这是怎么了?
柔臻一眼看见了她,过来拉住她的手,神色有些焦急:
“阿萤,这是后日宫宴上我们要献给太后娘娘的刺绣图,方才不小心弄脏了,上面沾了黑墨,怎么弄都弄不掉。”
眼看着宫宴将近,这是意华宫几个心灵手巧的宫女连连绣织了大半个月才做出来的,重新绣制一幅定是来不及了。
潇姜在一旁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这幅刺绣图,是她不小心在书房弄脏的。当时她手忙脚乱的,一看墨水点到刺绣图上,竟不过脑子地想要去擦拭,却没想将那污渍越晕越开。
一行人登即没了主意,也不敢去告诉德妃娘娘。
“这可怎么办,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大家。”潇姜手中紧攥着那幅巨大的刺绣图,一双手轻轻发颤,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眼眶滑下,滴在少女衣襟前。
她唇色亦是死白,没有半分生气。
“我怎么能、怎么能在宫宴前几日,将这幅图弄毁了呢……”
正说着,小宫娥竟忍不住哭出声了。她面色惶然,俨是一副六神无主之状,却又担心让德妃娘娘听见,只得倚在嘉春肩膀上小声啜泣。
“若是皇上知晓此事,定会杀了我的……”
后宫都传遍了,皇上将徐美人双手砍掉的事。
那是怎样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竟生生被砍断了一双手,徐美人痛不欲生,皇上却根本不关心她的死活,丽婕妤连忙传唤了太医前来,才终于保下了徐美人的一条命。
命是保下了,这人却是废了。
后宫妃嫔宫人闻之,无不胆战心惊。
这是皇上在杀鸡儆猴。
自此所有人对姜幼萤毕恭毕敬,再不敢找她的麻烦。
即便她只是个刚从下三品晋升上来的小小宫女。
对呀,姜幼萤!
潇姜眸光一闪,宛若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扑上前来。
“幼萤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罢。我真是无心之失,若是皇上知晓我毁掉了这幅刺绣图,定是会杀了我的。”
小姑娘面色雪白,眼泪汪汪,看上去煞是可怜。
幼萤不由得心头一软,低头望向她。
“怎么帮你?”
这唇语,潇姜是看得懂的。
对方连忙道:“幼萤,你就同皇上说,这刺绣图……是你不小心弄脏的……”
这一回,不单单是姜幼萤,一侧的柔臻亦是皱起了眉头。
“潇姜,你在说什么?”
“好姐姐!”
潇姜拉着姜幼萤的衣角,都快要给她跪下了。薄薄的日影落在少女面上,将她脸颊上的泪痕映衬得愈发清晰婆娑。
一袭光秃秃的树影落入她含了雾水的眼眸中。
“好姐姐,幼萤姐姐,救救我,求求你了。皇上他只听你的话,若是你将这刺绣图弄坏,皇上定是不忍心降罪于你的。我们就不同了,依皇上的脾气……”
忽然,她一噤声,不敢再往下说了。
柔臻算是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她这是想让阿萤替她背罪!
“阿萤。”
姜幼萤性子柔和,耳根子又软,是个极好说话的。柔臻担心她被潇姜那三言两语蛊惑了去,连忙挽住她的胳膊,“这件事你不要掺和,我们走。”
“柔臻姐姐!”
对方又急忙唤她,跺起脚来,“怎么能与你们无关呢?大家都是意华宫的宫女、是一个宫里出来的,若是皇上真怪罪下来,你我都逃不了干系,不是你让我先将刺绣图放在书房中的么?若这幅图未在书房中,我也不会将它弄脏。还有方才,你也与我们一起出主意,却将这图越弄越脏……”
柔臻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握住姜幼萤胳膊的手亦是一紧。
“胡言乱语。”
这种人,实在是没什么好争论的。
本就是对方将画弄脏,自己好心上前去帮忙,倒是被她反咬了一口。
一向脾气温和的柔臻被她气得不轻。
眼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一侧的嘉春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潇姜,你方才不该那样说的。哪怕是让幼萤帮你到皇上那儿求情都没有关系,可你刚刚那般说话,着实有些……不合规矩。”
不止是不合规矩,你自己做错的事,凭什么要旁人来背锅呢。
那两人的越行越远了,潇姜亦是愈发感到无力与绝望,怎么办,她要被皇上赐死了。
听着嘉春的话,小宫女无助地哭道:“嘉春姐姐,潇姜也是没法儿,奴婢知道错了,就算皇上要赐死奴婢,奴婢也认了。只盼着皇上能看在德妃娘娘的面子上,能给奴婢一个痛快的死法,莫像徐美人那般……”
姜幼萤耳朵尖,一听到“徐美人”,脚下一顿。
柔臻转过头,仍是蹙眉,“阿萤,怎么了?你莫不是真想替她背那黑锅?”
姜幼萤停在原地。
一时间,她又想起那晚东风夜来,吹起盘上红绸带,暗红色的布下,是一双血淋淋的手。
丽婕妤、徐美人的尖叫声犹在耳侧。
少女心头一悸。
姬礼,你不能再shā • rén了。
他愈肆无忌惮,便愈发积累民怨,如今他身处高位、旁人自然不敢多说他一句什么,但只要有人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打下来,自此便是千夫所指。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猛一转身,柔臻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迈步追她。潇姜还在原地啜泣,低垂着脑袋,手里紧紧攥着那幅图。
一道暗色,有人遮挡住了眼前的光。
乍一抬眸,对方眼底流光溢彩,像看菩萨似的看着姜幼萤。
“幼萤,我就知道你善良,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姜幼萤没接过她的话,伸了伸手,示意对方将那幅刺绣给她。
潇姜疑惑,“幼萤,你要做什么?”
她吩咐了下去,不消一刻,宫女便取来针线。姜幼萤的手极巧,先前在花楼,她无事便在闺阁中刺绣消遣。众人眼睁睁见着,少女略一思索,取出一条暗紫色的线。
穿针引线,竟朝那绣图上刺去。
“阿萤?”
柔臻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了。
少女手指葱长,玉指纤纤,宛若蝴蝶在绣图上翩翩起舞。周围人瞪大了双眼,巴巴看着她来回引线,不知过了多久,姜幼萤取过剪刀,“咔嚓”一下。
绣图之上,一只暗紫色的蝴蝶,栩栩如生。
潇姜“唰”地一下白了脸。
“这……这不大好罢。”
虽说那污渍算是遮住了,可这毕竟是要献给太后娘娘的刺绣,绣图上,正是一樽菩萨。
如此庄严,如此威仪,却无端混入了一只小蝴蝶。
柔臻睨了一眼她,声音冰冷:“那你大可以将针线拆了。”
“不、不拆。”
潇姜赔笑,若真是将线头拆了,这幅画就真算是毁了。
短短数刻,她的心底已有了思量——自己不小心点下的污渍没了,那蝴蝶却是姜幼萤绣的,若是太后娘娘问起,她可以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姜幼萤身上。
毕竟她是个不会辩解的小哑巴。
如此想着,潇姜心中也没有什么负担——皇上待姜幼萤那般好,即便她将那幅画整个烧了,皇上也不舍得责怪她。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后天便是宫宴,各宫都开始着手准备起来。虽是宫宴,参宴的不止是各宫的娘娘,还有那些臣子。姜幼萤心中有些不安,若是自己在宴会上遇见了沈世子……
罢了罢了。
她摇摇头,将脑海中的想法驱散。
自己与沈世子又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他送了自己一只镯子,找个机会把镯子还回去就好了。
幼萤开始后悔,为何前些日子要收下沈鹤书的镯子。
还好来意华宫前她就将镯子小心收好,若是被德妃娘娘看见了,那可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阿萤,小心。”
胳膊上一道力,险险扶住了她向前倾倒的身子。柔臻皱了皱眉,“想什么呢,这般出声,竟也不看路的,当心摔了。”
言罢,又一伸手,将她怀中的东西夺了去。
“这些我一会儿代你给娘娘送去,明日你还要陪娘娘去佛堂,早些回去休息罢。”
宫宴之盛大,除了皇帝要拜宫外的佛庙,就连娘娘大臣们,也要在前一天去万佛宫。
幼萤作为德妃的一品丫鬟,自然也要陪同去。
只是路过后院时,她无意间听见有人在谈论:
“你可知道,后天的宫宴,咱们世子要向皇上求娶一位姑娘。”
“后日宫宴上——此事当真?”
“那还有半分假,我前几日可是亲口听见世子同咱们娘娘说呢。听闻是宫里的宫女,也不知是谁有这般福气,能嫁入世子府,一跃成为主子……”
姜幼萤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匆匆走远了。
回到屋,她莫名心跳得厉害。耳畔似乎还是那两名宫女的对话,让幼萤一下子想起那只海棠玉镯。
不可能。
她攥了攥手边的袖子,深吸一口气,将这个万般荒唐的想法从脑海中驱散。
沈鹤书遥遥如云间月,而自己是卑贱的鞋底泥,除非对方瞎了眼,才会向皇上求娶她。
幼萤如此安慰着自己,一颗心缓缓放下了。
阖上眼,满脑子都是姬礼的身影。自那日从坤明宫出来后,她便不再是御前宫女,自然也不必每三日去坤明殿见他。
如此一算,已有三个三日。
她整整九天没有见到姬礼。
莫名其妙地,她居然有些想念他。
……
当天晚上,姜幼萤做了一个梦。
梦见周遭是锣鼓喧天,一派喜气洋洋之气,众人喧腾着、欢喜着、叫嚣着,看着那缓缓迎来的花轿。
姜幼萤心中讶异,亦是随之望去,不到片刻,花轿内走下位凤冠霞帔的少女。
少女腰肢纤细,身形袅袅,虽盖着大红盖头,却难掩其倾国倾城之姿。
她还未看见对方盖头下的容颜,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只见着那新郎官被众人簇拥着,朝新娘缓缓而来。
姜幼萤大惊。
这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少年,正是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