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幽深的一片夜。
冷风吹入衣袍,吹翻了衣领,回过头时,少年目光灼灼。
这是幼萤这辈子见过的,最纯澈,也是最深情的一双眼。
月色之下,姬礼动情地望着她。这是少年时最青涩、最纯真,亦是最炽热的爱意。只见月色微恍,落在少女莹白的肌肤上,衬得她像仙子一般。
清丽,动人。
姬礼看着她,微风吹动他明黄色的衣袖。
“阿萤,朕好像,经常在梦里见到你。”
微微一蹙眉,“有时候,朕见到你,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一如此时。
“阿萤。”
清风带着他的声音灌入耳朵,清清澈澈的,像是玉珠子敲击在姜幼萤的心上,拂得她心弦一动。一转过头,只见对方半张脸隐于夜色之中,眸光闪烁,声音竟有些发哑:
“你会……离开朕么?”
姬礼想起来那张被自己撕烂、咽进肚子里的卖身契。
心中无端感到慌乱,忍不住将身侧之人的手又攥紧了些。眸光微颤之际,不等她说话,忽然一下子将对方吻住。
呼吸一滞,幼萤瞪大了眼睛。
这一回,他的亲吻明显比前几次熟稔上许多。睫毛轻颤着,小蛇推动着,钻进门窗来。
这一朵,杏花湿雨,江南烟波。
发丝拂动面颊,姜幼萤的肩膀微微颤抖,随着他,忍不住地往后仰。似乎怕她掉下去,姬礼伸出左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又轻轻推动着,让她越靠近过来。
呼吸落在唇齿间,一寸寸,烧灼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有些受不住了,轻轻揪了揪对方的衣领。怀中之人轻轻嘤咛一声,柔软的雾气在下颌处打旋儿。
星星掉落在他的眸中。
姬礼睁开眼,却见身前的小姑娘紧紧阖着双目,她很紧张,浑身像一根绷紧的弦。
耳边一阵轻笑,姜幼萤似乎感觉到了对方自胸腔传来的颤动,竟吓得她又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乍一抬目,只见暴君额前碎发半遮挡住眼眸,结实的喉结轻轻滚动。
一种萌动在二人身边游走开来。
身侧是漆黑的夜,二人坐在房顶上,脚下是四处刮来的凉风。对方扶着她微耸的双肩,忽然又一伸手。
空出来的右手如一条小鱼,混入池塘。她轻轻叫了一声,小鱼游向塘中央的荷花,少女面色一红,只听姬礼的呼吸落了下来。
“可以摸摸吗?”
可以吗……嗯?
这一声,竟让姜幼萤感受到了万般蛊惑,小姑娘红着脸,轻咬着下唇,点头应了声:“嗯。”
她的声音小小的,软软的,正是烟南那边的口音。姬礼曾在书上看到过,烟南的姑娘要比京城这边的温婉可人上许多,尤其是那声音,娇滴滴得像是能掐出水来,直叫人半个身子都酥麻了下去。
像是一条小鱼,有些笨拙地在荷花池间游动。姜幼萤的身子又忍不住向后仰,须臾听到一声:
“你再跑,朕就要跟你一块儿从房顶上掉下去了。”
少女连忙正襟危坐。
她偏过头,刻意不去看对方,可那触感却隔着一层衣料传来。姜幼萤屏住了呼吸,轻轻推搡了他一下,她的动作轻,力道柔,看上去愈发像欲迎还拒。
“皇上……”
她有些遭不住了,“可、可以了。”
胸膛随着呼吸,在迷离的黑夜中起起伏伏,宛若少年如潮水汹涌的眸色,泛起粼粼微波。
姬礼原本只是想碰一碰,谁料,这一碰,他整个人也有些忍不住了。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他只觉得沸腾的热血从心头升起,一直往自己的头脑处倒灌。掌心是两朵绵绵的云,又像是柔软娇嫩的花瓣。
感觉到了他的收紧,姜幼萤咬着唇,轻轻吐息。
周围忽然飞来许多只萤火虫。
幼萤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轻轻拍打姬礼的手背,顺着她的指引,少年亦是仰面——只见着一群萤火虫不知从何方飞来,忽然聚在不远处,月色之下,轻轻拍打着萤翅,点点汇集成一片金色的光。
此情此景,两个人都惊呆了!
“不是说……萤火虫,夏天才会有吗?”
白金色的光芒笼在她腮畔,让人愈发看清楚少女面上羞赧的红晕。
如今已是深冬,怎么还能见到萤火虫?!
飞来飞去的小精灵,快速扇动着翅膀,仅是停落了一阵儿,又朝着月亮飞去。
姜幼萤靠在姬礼怀中,仰面,微光落在眸底,她眼中仍有撼色。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萤火虫。”
她的名字里有个萤字,正是萤火虫的萤,但她却从来不知道这小家伙长什么样子。
姬礼眼中亦有星光,他望着那些灵动的小精灵,“朕也是。”
萤火虫追逐着月光,围绕着一团白蒙蒙的雾,徐徐向上飞舞。
她的身侧,正坐着一轮明月。
幼萤忍不住用手托着腮,转过头去——姬礼似乎看呆了,微微仰着脸,望着夜空出神。
只留给她半张侧脸。
那侧脸清俊,埋在一片淡淡的影中,从她的角度看,甚至还能看见暴君凸起的喉结。
他生得好看,星眉剑目,明黄色的龙袍轻轻鼓动,带动着墨发飘舞。夜风一吹来,幼萤心底一阵悸动。
——她是萤火虫,姬礼就是她的月亮。
将她从低沉的沼泽中捞起身,飞扑于那一片光明灿烂处。
繁花璀璨,让星星与春风一同欢舞。
让她轻轻伸出手指,牵过少年的右手,于他有些讶异的目光中,慢慢写下一行:
阿萤想和皇上,一直这样。
一直坐在房顶上,看着萤火虫飞扑向月亮,辗转亲吻,温柔缠绵。
……
姬礼抱着她跳下屋顶。
原来他会些武功,轻功还极好。被姬礼稳稳抱着,即便是从危楼上跳下,她亦是不觉得有半分心慌和害怕。好像无论遇见什么事,只要有姬礼在,姜幼萤就不会害怕。
落了平地,少年天子仍不肯放开她。
他未撒手,幼萤便缩在姬礼怀中,像一只小猫一样埋着头,任由对方抱着自己,穿过一条条宫道。
路上遇见许多宫人,有些不认得姜幼萤,却也听闻了那日宫宴上立后之事,心中估摸着,向二人福身行礼。
听着众人口中的“皇后”,姬礼脚下步子未停,唇角却轻轻扬起。
姜幼萤窝在他怀中,不敢看向外头,只觉得他浑身一寸寸,变得愈发温暖。
被他抱着,那暖流也一点点将她裹挟,游走在少女的四肢百骸。
她心想,这也许就是月亮带给萤火虫的渴求罢。
听着姬礼的笑声,小姑娘心中愈发甜蜜,她好希望所有时间都静止在这一刻,就让姬礼抱着自己,一路走下去,走向时间的尽头。
忽然,他们撞上一行人。
为首的是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子,见了姬礼与姜幼萤,一愣,忙不迭福身。听着对方的声音,姜幼萤下意识朝外望了望,原来是梁贵妃与密昭仪。
两人都有些本事,即便是看见姬礼怀中的女子,面上仍是一派的镇定自若。甚至还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上前道:
“皇上,臣妾方才还同贵妃姐姐说呢,臣妾宫中刚得了一罐上好的龙井茶。皇上若是有空——”
“没空。”
如此不留情面,贵妃与昭仪登时一愣,又立马反应过来。
皇上一向如此,二人已司空见惯。
倒是密昭仪如此献媚……梁贵妃冷笑一声,在心中暗暗嘲讽。
姬礼根本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们一眼,抱着怀中女子走远了。
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衣袍消失在转角,梁贵妃又转头打量密昭仪面上神色——方才出了糗,女子面色极差,回望梁贵妃一眼,眸光中已幼了几分不悦。
却要碍于身份第一等,不得不将心中不快强压下去。
二人都不明白,那宫女有什么好的!竟将向来不踏入后宫的皇帝迷得神魂颠倒!
心中醋意横生,眼中亦有几分不解与思量,二人相携几步,贵妃突然停下步子。
“妹妹,是不是心里特别不舒服?”
梁贵妃似乎受用极了她那出糗的样子。
密昭仪面色有些凝重,没有吭声。
“唉。”
华衣女子低低一叹,叹息声沉重,直将密昭仪的面色又拉下了三分。转眼,又听身侧女子道:
“这后宫啊,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也盯着那后位。稍一不留神儿,皇上身边的新宠就换了他人。”
把一个人扶上台不算容易,将一个人毁掉,却是轻而易举。
“不知妹妹,可曾听闻那日宫宴上的事?”
密昭仪那日身子不适,未去参加宫宴,皇帝也没说什么,毕竟在他眼里,她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去与不去,皆是无妨。
那日姜幼萤与沈世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密昭仪即便是没去,也有所耳闻。
这一句,一下子将她点醒,回过神来,贵妃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眼便扬长而去。
树影婆娑,落入女子眸中,她微微凝目,忽然压低了声音:
“吩咐下去,暗中盯着点凤鸾居。若是有什么异动,立马禀报给本宫。”
“是。”
“尤其是盯好她与沈世子。”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后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本宫还不信,她不出什么闪失!
……
第二天,姜幼萤就病倒了。
太医来过一拨又一拨,高烧才终于消退了些。太医院开了方子,绿衣悉心将药熬上,没一阵儿,凤鸾居内便是一通苦涩的草药香。
这可把姬礼急坏了,一下早朝,便匆匆赶了过来,焦虑地坐在床边,看着昏睡中的小美人。
太医说,她这是受了凉,感了风寒。
“皇后娘娘风寒未愈,皇上不宜太靠近,风疾传染,怕是会有伤龙体。”
太医本想劝他离远些,皇帝日理万机,这身子不能受一丁点儿的折腾。
却见少年眉目冷峻,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太医皇后在他心中的分量,只好噤声。
绿衣绯裳跪在殿下,亦是不敢看他。
周遭氛围一下子清冷下去,眼前是一片昏暗的黑,手边却是一阵暖流。神思归窍之际,只听耳边有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给朕用全太医院最好的药给皇后诊治,若是皇后有半分闪失,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喏,说好的当明君,他如今又全忘了。
幼萤心想,待自己醒来后,一定要再将小暴君好好教育上一番。
四周又安静下来,是暴君将人都赶走了。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一对男女,隐隐约约地,她听到了姬礼的几声咳嗽。
他的身子一向不好,姜幼萤是晓得的。
她生怕自己将风寒传染给了对方。
但姬礼却似乎毫不在意,他又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将小姑娘的被角掖了掖。少年一垂眸,只见她面色微白,安静的睡颜让他心中好一阵心疼。
是自己让她遭了病,不该拉着她跳到屋顶上看星星。
“都是朕不好。”
暴君轻轻握着她的手,“是朕该死,害你受凉了。”
细长的睫羽轻轻一颤,眼前一道亮光,又让她猛一蹙眉。
一抬眸,便是姬礼万分惊喜的一双眼,“阿萤,你醒了!”
他毫不避讳地扑上前,“你终于醒了,阿萤,你睡了好久。”
姬礼像是一条许久没有见到主人的小狗,抱着她乱蹭。姜幼萤被他抱着,呼吸微微有些发难。
“皇、皇上……”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姑娘声音哑哑的,还是有些难受。
一场昏睡初醒,她头脑沉闷,浑身酸痛得不成样子。
姬礼这才想起来给她喂热水。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将折子搬到凤鸾居,一边处理政事,一边陪着她。
他像是完全听进去了姜幼萤的话,批起折子一反先前的随心所欲,姜幼萤半靠在床边,只见灯影昏黄,轻轻笼罩着少年干净美好的侧颜。
一颗心被牵动得微微一颤,幼萤心中暗想,小暴君认真的样子真是好看。
浓黑的墨落在奏折上,逸出一段遒劲的字迹。姬礼十分聪颖,没有刻意练过字,却也能写出一手极好的书法。仿若这就是他上辈子会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
轻而易举地拥有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就连剑术亦是十分精湛。
有时候,他会暗暗想,若人真有前世,那他上辈子一定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翩翩佳公子。
批完一道奏折,正见床上的少女望着自己出神。四目相触的一瞬,姜幼萤红了脸,匆匆将小脑袋偏至另一边去。
又偷看朕?
姬礼放下狼毫,又要扑上去抱她。
姜幼萤连忙躲闪,右手抵着对方的前襟,往桌子那儿努了努嘴,“先别抱我,皇上先去将奏折批了,再想其他的事儿。”
姬礼目光炯炯,“朕就是想抱着你,朕抱着你批奏折,好不好?”
不要。
“皇上是明君,不能被儿女私情所困的。”姜幼萤摇了摇头,“当以国家大事为重。”
姬礼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
罢了。
不甘心地一撒手,他乖乖地坐回桌案前,只见对方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似乎极为满意。
“皇上说过,要为了阿萤,做大齐名垂青史的大明君!”
好!
姬礼捏了捏小拳头。
为了阿萤!
他一埋头,灯火半笼着那一袭明黄色的衣袍,少年下笔如飞。看了一会儿他批奏折,幼萤又倦了,眼皮垂耷耷的,恍然间,看见一个庞然大物飞扑过来——
“阿萤,嗯……”
他有些疲惫了,声音中带了些倦意。姜幼萤染了病,不想与他太亲近,怕传染给他。
可姬礼却不管,一下子将她抱住,还未脱鞋,殿外忽然传来一声:
“皇上——”
是肖德林的声音。
姬礼面色不悦,“滚。”
肖德林无奈:“皇上,是急事儿。荀安王与沈世子来了,求见皇上您。”
一听到这两个人,少年面色一顿,语气愈发锋利,“朕不见。”
斩钉截铁,不容人有任何辩驳的机会。
肖德林只好领命退下。
姜幼萤斜斜靠在他怀里,只见他神色微微一变,毫不避讳地同她道:
“又是荀安王那个狗东西,带着一群迂腐至极的老顽固拦着朕,不准朕封你。”
暴君气呼呼地脱下靴子。
幼萤眼皮一跳,攥着他的衣袖小声:“其实,阿萤也……”
“朕偏要封你。”
对方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到底他们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他们纳了那么多妾,又在外头养了外室,朕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反倒还说起朕来。”
真是好笑。
“朕回头去把他在外头养的那些外室,通通都抓起来,送到他大夫人院子里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多嘴多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