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长安春天的雨还是如往常一样清冷朦胧,可雨中的长安却已经由原来的大唐皇都变成如今的陪都了。天色近晚,雨却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王山洛坐在床边的胡凳上叹道。看着床榻上高烧的儿子,他脸上满满都是忧虑之色。王山洛的儿子刚过六周岁,因为没有入学所以还没起大名,只有一个ru名唤作“金刚奴”,金刚奴身体的痼疾是从胎里带的,从降生以来最让人束手无策的就是每季都要发高烧,一直是病魔缠身,药石无医,以往发作都是长安名医“回阳手”刘福通施以针灸来医治,可不巧去年年末,高宗皇帝病逝于东都,显皇子即皇帝位,圣后尊高宗皇帝遗诏临朝。圣后本就早有迁都洛阳之意,正好顺势下制迁都洛阳,于是长安的诸多深宅大院为之一空,而刘福通也被一个权势滔天的贵人邀去了洛阳,如今儿子以经断断续续烧了将近三天了,“这样折腾下去阿奴的身子快撑不住了,总得弄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行啊”,王山洛望着窗外稠密的雨丝喃喃道。
忽然床榻上的瘦小身体翻了个身,然后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王山洛急忙起身行到床边一把扶起儿子,见儿子醒了急忙问道:“阿奴,你可觉着好些了吗?”
“阿爷,我口渴,还有……还有我想撒尿。”金刚奴小声答道。
可能是因为高烧,孩子的小脸有些发红,嘴唇的皮肤也有干裂,王山洛看着神形萎顿的儿子心头突然一酸好险掉下眼泪,急忙眨眨眼说道:“阿奴你坐着莫动,阿爷先给你弄些水喝。”说罢走到隔间的小厅里,从酸枣木桌上拿起水罐往一只陶碗中倒了些水,便拿起碗往里屋走,忽然好似想到什么,又转身走出小厅。只见厅门口右手边屋檐下有一个黑黝黝的小泥炉,炉子上有个铜壶,王山洛在炉中加了些碳,打开火门,不一会壶中本就预热的水就咕嘟咕嘟沸腾起来。王山洛拎起小火炉上的水壶,往碗里掺了些热水试了下温度,刚刚好,于是急忙转身回屋里,边走边说道:“阿奴,快喝些热水吧。”只是回到屋里却看到原本应该在床上的金刚奴已经下了床,正站在屋角儿那里抱着个黑漆漆的夜壶哗哗的尿着。看见儿子没批外衣就自己溜下床王山洛也不忍心责备,就把端着的碗放在了床头的小几上,坐在床边等儿子尿完。
少顷那孩子抖了抖跨间的小鸟后放下夜壶,掩上壶口重新系好裤子走到王山洛身边道:“阿爷,我尿完了”。
王山洛一把抱起儿子放在自己大腿上,从旁边拿过外衣给他穿上,把碗递给儿子:“阿奴,快喝些水吧。”
怀中的孩子接过碗来,放在嘴边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不一会金刚奴把空碗递还给王山洛说:“阿爷,阿奴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王山洛闻言伸手探入儿子衣服里,手抚在金刚奴前胸上感受了一下道:“阿奴,你只是暂时退热了,再过一会......”
“阿爷,阿奴知道,每次阿奴生病都要断断续续烧上三五日,没有那么快退热。”金刚奴对自己反复发作的病情已经十分了解了。
王山洛看着儿子想安慰他的话竟一时哽咽在喉中,默默地把儿子放回床上,为他盖好被子,仔细地掖好被角,忽然王山洛攥紧拳头盯着儿子说道:“阿奴,阿爷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一定。”
“真的吗?阿爷莫要说些谎话来安慰阿奴。刘伯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啊!”金刚奴目光灼灼看着王山洛说。他太想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了,每当他气血运行加快他的身体就会发高热,继之是头晕目眩,天地倒悬,因此他不能剧烈运动,必须尽量保持安静,情绪不能有大的波动,就算像一个安静的蜡像一样,可每隔三月就会准时到来的高热依然会继续折磨他。他渐渐变得虚弱,身体越来越差,继而又因为身体衰弱而像个轻薄易碎的花瓶。他渴望像一个正常的小孩一样,他想与坊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他想随心所欲地在坊中的巷子里捉迷藏,他想拥有属于每一个小孩儿的天真烂漫,可是他大多时候只能待在家里,偶尔在门口羡慕坊里同龄的孩子从门口跑过。他已经六岁了还不会跑步,因为他不能跑,一跑就会发烧,他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了。
王山洛正要说话,院外传来叩门声并伴着女人的呼唤:“王先生,在家吗,在就吱应一声。”
王山洛已经辨认出了来者的声音,正是邻居的妇人,娘家姓刘,嫁给了住在自家小院左邻的赵旭为妻,邻里都唤她“赵家娘子”。从小没有母亲的金刚奴很是喜欢这个热心慈祥的妇人,亲切地叫她“刘大娘”。
“我在呢,赵家娘子,门没关你进来吧。”王山洛高声答道。
“哎,那我进来了”,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撑着浅黄油纸小伞,头戴一只银钗,穿着浅绿色襦裙的妇人趿拉着一双木屐走了进来。这妇人看起来约么三十许,身材略有发福,姿容算得中上,眼角已经有了些鱼尾纹,唇角小小的一颗发财痣让她多了几分妩媚,一进院门刘氏就说道:“王先生,我听我家二郎说你今日向学社告了假,我就知道你家金刚奴又病了,怎样,哥儿的身子好些了吗?”
“已经有些起色了,劳赵家娘子挂念了。”王山洛走出屋子客气道。
“天色不早了,你们爷俩定是还未用晚饭,既然哥儿的身子好些了就来我家吃吧。我那大郎本来捎信说今日回家吃晚饭,谁知上官又吩咐他去做差事,反正是多做了吃食,吃不完也是糟蹋了。”刘氏热情邀请道。
王山洛在所居的永平坊里的蒙学做教习先生,平日一边教书授课一边拉扯着儿子,他一个人总是力有不逮,多亏邻居赵刘氏是个热心肠的人,见金刚奴乖巧可怜,心里喜欢这孩子,便经常帮衬一二,他本不想欠人情,有时却实在无可奈何,现下就想拒绝刘氏,刚要婉言拒绝,便传来金刚奴的声音:“阿爷,我们就去刘大娘家吃吧!”,金刚奴听到他的刘大娘的声音也走了出来,眼中露出祈盼的目光。
“这……那便叨扰赵家娘子了。”看着金刚奴那消瘦稚嫩的小脸王山洛无奈地说。
“可别让赵家的小混世魔王把我的金刚奴带坏了”王山洛暗自忖道。
隔壁赵家也算是殷实人家,主人赵旭妻子刘氏,育有两子一女,赵大郎今年刚过二十,他资质不错,现在长安卫军中做事,年纪轻轻就升到了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虽然是个微末小校,但是赵大郎年轻,加上赵旭在军中有点门路,还是大有前途的;赵小娘子年前刚刚嫁人:而赵二郎名叫赵成文,今年十岁,是坊里的孩子头儿,就在坊里蒙学开蒙。赵二郎比起他大哥就差多了,是贪玩厌学,不求上进,整日里爬高上低,打闹嬉戏,是被蒙学的先生们归为朽木的那种孩子。可是金刚奴却很喜欢赵二郎,他喜欢听赵二哥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喜欢听赵二哥说他打遍坊中无敌手的故事,喜欢逗弄赵二哥从鸟窝里掏来的小鸟。金刚奴羡慕赵二哥,赵二哥具备他所不具备的一切美好东西,每当金刚奴崇拜地看着他的赵二哥时,赵二郎也很沾沾自喜,他总是拍着自己的小胸脯说:“阿奴,等你好起来就跟着我混吧,有二哥我罩着你,在这坊里我赵二还没怕过谁。”而金刚奴则瞟了赵二一眼在暗中腹诽道:“赵二哥又吹牛,前天还因为玩火差点把房子点了而被赵大叔吊在房梁上打得嗷嗷叫呢!”
赵二郎在王山洛眼中也是一块朽木,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王山洛是坚决不赞成宝贝儿子和赵二郎交往的,可是想着儿子兴致勃勃地对自己说赵二哥又如何如何时那高兴的样子,王山洛暗叹:就这样吧,还能怎样呢,阿奴高兴就好。
王山洛拿过一件羊皮小袄给金刚奴披上,顺手熄灭炉火,左手撑起油纸伞,右手拉着金刚奴往隔壁赵家走去。
(因为是本书唐风小说所以一人在此科普一下:唐朝时的称呼很混乱,子女私下称呼父亲为“爷”以及其衍生词如“爷爷”、“阿爷”,而“爹”与“爸”在唐时是非常小众的方言,没啥人说的,所以文中王山洛与金刚奴为父子关系,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哥”,既可以用来称呼父亲也可以用来称呼兄长。当时称呼母亲为“娘娘”或“阿娘”,“娘娘”到了宋朝才用作后妃品秩的后缀如“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大人”在唐朝只用于在正式场合称呼直系长辈如父母、祖父母、岳父母等如“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而官员被老百姓称作大人始于宋元,盛行于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