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丁鱼
程怀瑾或许并不在意那通电话到底对苏芷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挑选了一把最为锋利的刀,递到她的手上,叫她自己手起刀落。
苏芷站在门口,看见程怀瑾朝餐厅走去的背影。她应该恨他的,恨他这种冷漠而又残忍的行径。然而,她却无法升起任何的埋怨与恨意。
因他只是把那张她一直不敢上前揭开的幕布一把扯下,再一次地告诉她:
——他们已经走了。
餐厅里,李阿姨还在摆放餐食。
苏芷跟在程怀瑾的身后走了进来。
她坐在程怀瑾的对面,目光垂下看着那双剔亮莹润的筷子。
极轻的一声关门声,李阿姨离开了餐厅。
冷白的灯光穿过苏芷的手指,她看见自己的食指不自觉地收动了一下。
随后,“谢谢你收留我。”
她抬起头,看向了程怀瑾。
“我不需要你谢谢我。”程怀瑾回看过去。
他身子微微后倚在椅背上,右手随意地搭在灰色的岩石餐桌上。
“你住在这里,只是因为我父亲从前因故在你父亲家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你还没出生,所以应该不知道。这次也是机缘巧合,算是给你父亲的回报。所以你不需要谢谢我。”
他声音平静而沉缓。
如此明确地,率先在他们之间划下界限分明的警告。
他不需要她的感谢。
他也并不在意她的感受。
就好像昨天晚上和今天晚上。
眼前的这个男人尽职地履行着他或许承诺给他父亲的责任。
但是,他显然并不真的关心她到底会过得如何。
就好像昨天晚上,他也并不在意她是否真的吃了晚饭。
苏芷后脊像是逐渐凝结的冰霜,一股寒意透进她许久未动的四肢里。
她嘴唇抿动了一下,声音也和程怀瑾一般冷静:“我们学校不接受寄宿,但是我会尽快想办法搬出去的。”
程怀瑾目光沉默地垂在她的脸上。
灯下,她皮肤更趋近于某种莹润的瓷器,苍白而又冰冷。
然而那双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挑起的眼尾,同样也将她的脆弱展露无遗。
程怀瑾身子慢慢坐正,右手拿起了筷子。
“可以,只要你父亲给我打一个电话,我立马送你走。”
“好。”
-
吃过晚饭后,苏芷一个人回到了房间。
程怀瑾给了她苏昌铭新换的美国号码。
一串苏昌铭可以给程怀瑾,却没有告诉苏芷的电话号码。
卧室里没有开灯。
只有一片并不明亮的灯光从阳台外面的院子透过。
苏芷走过去,一手拉上了窗帘。
只剩下手机的光亮了。
她后背贴着冰冷的墙面,久久地凝视着这串陌生的号码。
黑暗里,荧亮的屏幕光将她的双眼刺得发胀。她执意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里,直到眼眶泛起酸涩的水光。
随后,苏芷拨出了那个电话。
孤单的等候音,是这片黑暗里唯一的声响。
“喂,哪位呀?老苏去洗澡了现在不方便接,你一会再打——”
电话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
苏芷登时愕然,却也立马回道:“妈妈,是我!我是苏芷!”
她手指紧紧地握住电话,生怕齐美玉没听到她的回复。
然而,电话的那头倏地静了下来。
像是黑暗里陡然消失的光点,苏芷心下发慌刚要继续开口。
极快的一声“哐”响。
那光点彻底消失了。
算起来,苏芷已经半年没有见过齐美玉了。
最开始的时候,说是出去玩了。她们原本就不亲络,偶尔在齐美玉给苏昌铭打电话时,她接过去说两句。
后来,说是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外面养病,也没什么精气神总和她闲聊。索性就再没和她说过话。
苏芷一直都知道,齐美玉怨恨自己。
当年她刚嫁给苏昌铭的时候就怀上了自己。
苏昌铭那时还没打算要孩子,又从非/法渠道得知肚子里的是个女孩。于是更加不想要,一直催着齐美玉赶紧去打掉。
齐美玉最开始心里舍不得,却也嫌弃肚子里的不争气。谁知道犹犹豫豫,犹犹豫豫,真到下定决定要去打掉孩子的时候,月份已经不小了。
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医生警告她如果这胎强行打掉,那么很有可能再也没办法生孩子了。
于是,孕期的后半段,苏芷成为了某种被迫留下来的负担。
出生的时候,齐美玉遭了大罪。
谁想到那样的巧,苏昌铭那时一头栽进了李年的风水里,一门心思地钻研着如何改变自己的运势。
齐美玉月子里无人照顾,生生落下了更多的病根。
所以相对于苏昌铭,苏芷与齐美玉更加的疏远。因她是她所有病痛的来源,她是她最后悔生出来的东西。
齐美玉心里所有的怨火,最后只能落在了苏芷的身上。
再加上后来李年又说苏芷是苏家的晦气,好像就那么顺理成章的,一切的不幸与苦难都可以轻易归结在她的身上。
反正,这就是宿命。
苏芷最恨这两个字。
黑暗里,苏芷坐在冰冷的地上。
她确定齐美玉听到了她说的话,也确定是齐美玉主动挂断了电话。
她只是不知道,齐美玉已经恨她到了这种地步。
连她的声音也不愿意再听到半分。
苏芷低头捂住了双眼。她其实并不想哭泣,眼眶更是干涩得隐隐发痛。
双手放开的片刻,她有种怔然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