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段本该浪漫热情的戏里,沉迷的只有Paula一个,这就是整个故事最可悲的地方。”祁白露道。
台前的剧场上正在表演高乃依的《熙德》,西班牙公主最终臣服于她的爱人,台后的Paula在癫狂的情欲中抓紧了情人的臂膀,向他投去迷恋的眼神,而他抬眼向另一个方向望去,看着深红的幕布后面来往的人影。
“沉迷。”
阮秋季轻声念了一遍这个词语,去看祁白露的侧脸。
以上的剧情只是这部电影的表象,在导演刻意遗漏下的证据中,观众会看到情人跟丈夫或许是同一个人,丈夫或许才是出轨的那一个,Paula或许真的是弑夫的犯罪者,而整段故事是Paula精神分裂后的幻想,是她对现实的一丝温情的妄想。真实世界中的她只是一个始终被困在家庭中,有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出轨过的42岁的普通女人。她沉迷在痛苦与快乐交织的妄想中,沉迷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在那里她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年轻、美丽、纯洁,体验过一段激情洋溢的爱情。
22岁的Paula倚坐在狱中的房间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隔壁住着一个42岁的谋杀犯,那个女人不爱说话,像是根本不存在,Paula看不见她的脸,可是她知道她在听。她一定在老鼠狂欢的尖叫中,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给过她回应,哪怕她回答Paula的只是脚镣碰撞声。
有一部分观众总是希望利用心理分析学把电影剖析得一清二楚,但导演狡猾的地方就在于,这部片子并不存在真实和虚假的界限。真相不在镜中,两个Paula就像天空和海水一样,她们可能都是真的,也可能都是假的。她们都是Paula。
“假作真时真亦假。”祁白露搁下果汁杯子,闲闲朝阮秋季笑了一下。
他们聊了一会儿之后,祁白露便戴上耳机重新看电影,他不记得自己是在看到哪一段时睡着的。阮秋季叫醒他时电影已经播完了,他歪着头靠在椅背上,平板电脑关了机搁在那里,屏幕漆黑。
在噩梦中被人突然叫醒,祁白露一时仍有些恍惚。走廊上的旅客正在准备下飞机,阮秋季看着他木木的表情,伸手摘下他的耳机,道:“是我给你关机的。”
没想到耳机还没摘下,祁白露忽然攥住了阮秋季伸来的手腕,他警惕而迷茫地盯着阮秋季看了几秒,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嘴里道:“是你?”
这话说得非常奇怪,阮秋季没有探询,顿了顿道:“不舒服吗?”
“没事,只是一个梦。”
祁白露的面色冷冷的,把头转向一旁等难受劲缓过去,窗外是杭州阴沉的天空。其实他有一些头疼,可能因为昨天没有睡好,最后又没节制地吃了那些药。在他睡着之后,电影的配乐钻进了他的梦境,明快、悲切的小提琴弦乐盘旋不去。或许因为这个,他才会梦到一条男性领带勒在他的脖子上,像提琴的弦一样勒着他的灵魂。他很快因为突如其来的情欲she,但那双手仿佛直到他死也不会放开。
一直到前面的人都出了舱门之后,阮秋季站起来帮祁白露拿过羽绒服外套和双肩背包,祁白露扭头看着他说:“谢谢。”
然后他站了起来,神色如常地接过背包收拾东西,阮秋季站在过道上看他,像是不太放心他的状态,等他一起走。
“真的没事?”
“经纪人应该在外面等我,阮总你可以先走。”祁白露答非所问。
阮秋季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祁白露这是不想被经纪人、助理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他笑了笑道:“你先走。”
空姐从远处走过来,正在挨个检查座位,整个飞机上只剩下他们两个。阮秋季站在那里慢慢戴自己的手套,他的笑里有一种善意的嘲弄,祁白露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提着背包从他面前时,顿了一下伸手道:“再见,昨天很高兴认识你。”
祁白露说“你”的时候,语调很含糊不清,听起来既像是“你”,更像是“您”,带了社交性的礼貌,疏远而不真诚。
阮秋季握住他的手,祁白露的手很冷,阮秋季的手则是裹了皮革毫无生气。过道狭窄,他们贴得很近,因此注视对方的眼睛需要一个低头,一个抬头。阮秋季刻意用力握他的手,好一会儿都没放开,他看着祁白露的嘴唇,轻声道:“我相信很快会再见。”
祁白露等他说完后,终于抽回了手,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空姐,转身往舱门走。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背上。到了门口,扑面而来的清冽空气一下子涌进肺里,冷得有些呛人。天边有一个黯然无光的白色太阳,祁白露低头看着等在那里的经纪人,慢慢走下舷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