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杯早在方才的意外里滚落到地毯,却仍有一小泼水流沾湿了薛枞的脸颊与头发。细小的水珠从鬓发滑落到睫毛,缓慢地停顿了一秒,又滴落到挺翘的鼻尖,再从弧度恰到好处的唇峰滑进抿紧的双唇。
人的视线会不自觉地在静态里追随动态流动,于是路衡谦的目光在游移后,最终停留在薛枞的唇瓣。
他觉得薛枞浪费了这么长这么密的睫毛,也根本没必要拥有这么红润柔软的嘴唇,他连笑都不会。
薛枞却像想通了什么一样,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安静地看着他。
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路衡谦却率先说不清缘由地错开了视线,接着他注意到薛枞的脸颊上竟然沾了一小粒白色的芝麻,以一种与他十分不搭调的方式,俏皮地黏在白皙的颊肉上。
路衡谦猜测是自己的洁癖又对着薛枞有选择地发作了,几秒之后终于忍不住用手指替他拂开。
薛枞任他动作,又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谢谢。”
路衡谦含糊地应答了一声,这才扶着他站稳,把一旁的轮椅推到他身后。
薛枞很快回了客房。
路衡谦却在客厅多留了一会儿,他把落在地上的围裙捡起来折好,放回橱柜。
他忽然想到孟南帆曾经无数次强调,薛枞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路衡谦很少特意留意别人的相貌,但被孟南帆念叨久了,也难免留下印象。
他不否认孟南帆的说法,却也并不认同孟南帆将他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夸张。
“你没法理解,”还是个半大孩子的高中生孟南帆转动着素描铅笔,斜趴在课桌上,眯着眼睛对路衡谦说,“你是个不懂欣赏的人。”
“我就好心地浪费一点点宝贵时间,给你分享一下艺术家的心境。”
“很小的时候,我去爬过一次雪山,到最后挂着跟我自己差不多重的氧气瓶,”孟南帆回忆道,“到山顶的时候,我没办法再动一步,到后来只顾着大喘气,也说不出来话,就自己发呆,吓得妈妈以为我缺氧快死了。”
“满目的雪,蓝色的峡谷,粉色的天空。”孟南帆回忆着,“我甚至觉得灵魂也是静止的。”
“我以为那是对我辛苦攀爬的奖励小孩子的那种幼稚想法,以为什么都是礼物。”孟南帆又开始拨弄铅笔,“那天我累得要死,但是一整夜都没敢合眼。因为我去的时候是阴天,夕阳都快看不清了,就以为太阳再升起的时候,雪会融化,水会干涸。闭眼再睁开一切就可能会不见,再也没有雪山,峡湾,粉红色的夕阳,我怕它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消失。”
“拍多少张照片,临摹多少幅画,都留不下来。”
“所以后来我闹着不肯走,是我爸趁我睡着把我直接扛下山的。”
孟南帆忍不住嘲笑了一下自己:“后来我也知道,那些景色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设想了很多种雪山融化的景象,或者是冰川会在某一刻崩塌,极光会消逝,都是与我无关的。”
“最美的景色是不是下一刻会消逝的景色?它太脆弱了,脆弱得让人怦然心动。”
“因为人会惋惜,会产生留恋,所以那不再是没有生命的。你会很想珍惜它,舍不得伤害它。”
他想留住留不住的东西,那些脆弱又易于流逝的。所以喜欢上画画。
孟南帆把画纸展开,展露出一幅未完成的素描:“很奇怪,我第一眼看到薛枞,就觉得他像是要消失了。”
“你肯定不懂是什么感觉,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明白,”孟南帆苦恼地笑了笑,“你看他那么凶巴巴不理人的样子,好像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又觉得他好像很脆弱。他看起来就像是某一天会悄无声息消失在人群里,没人知道。”
“所以我觉得他也很脆弱,”孟南帆把不满意的草稿撕了,“不是你理解的那种。”
“你就想象堆在街角的最后一雪,躲开阳光多存活了一阵子,日头晒过来就会融化,所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孟南帆这才看向路衡谦,“就是那些,融化的冰、泡沫、坠下来的烟火……不是他像,只是我会联想到。”
“并不是非要他搭理我,我看着他就挺开心的。”
路衡谦那时觉得他自讨苦吃,也因此更加觉得薛枞不识趣。
“虽然有点好笑,但我就是这么觉得,”孟南帆见路衡谦仍然是无动于衷的神色,“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儿上才告诉你,但好像还真是只能意会……算了算了,我都没完全明白,你就更没法懂了。”
“这是未来知名画家的敏锐,我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孟南帆忍不住笑,又单方面故作不满地结束了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