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上学起,李小芸次次家长会被班主任单独请去办公室,班主任看起来比李小芸这个家长更担心她儿子,每次都要皱着眉捏着成绩单提醒李小芸:“张沉成绩不用多说,但家长一定要多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这孩子冷冰冰的,每次上课提问抽到他他都不回答,集体活动也不参与,一下课就跑到窗户那里,可劲儿往外看,问他看什么,他说看世界,这个年龄的男孩一个赛一个捣蛋,哪有这样的?”
李小芸听得一阵心惊肉跳,回家就对儿子一通逼问,可她什么也问不出,母子俩大眼瞪小眼,非得张立成在客厅吆喝他俩:“吃饭啦,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李小芸这才叹着气作罢。
可张沉爱看窗外的习惯仍在继续,在学校看,回了家也看,甚至一度到了痴迷的地步。
从三钢家属院往外看正好能看到钢厂巨大的烟囱,黑色的浓烟像海底巨兽吐出的浊气,永无休止地往外送,张沉对着这片浓烟发呆,眼睛底下是刚下班回家的工人们,张立成也在其中,拎着只刚买回来的烧鸡和一瓶白酒,张沉在一片黑压压的人中找不到他爸,他的眼睛总在这时骤然失了焦距,目光所及之处只一片黑色,攒动的人头像黑色海浪一阵阵翻过,拥挤地从工厂涌向家中。
窗台趴久了,张沉感到胳膊一阵酸麻,他看着浓烟和黑海,心里涌上一股绝望,他用力睁着眼睛,那些个黑洞洞的工厂和浓烟就像一把把软刀顺着风涌进他眼睛里。张沉感到身体不对劲,浑身上下渐渐爬上钝痛,他哑着嗓子喊李小芸:“妈,我胃疼。”
李小芸带他看过好几次医生,城里最好的医院,可什么也查不出来,最后一次去医院的时候,老医生重重叹了口气,扶扶鼻梁上架的眼镜,对李小芸说:“挂个精神科的号看看吧。”
李小芸气得差点把整个医院掀翻,她不服气,她这么漂亮优秀的儿子怎么可能看精神科?
但生气归生气,李小芸犹豫了好几天,还是带着张沉挂了精神卫生科的号。可人家医生里外一查,压根儿什么事也没。李小芸心里的大石头嗖地落下,但同时又堵上一团软绵绵的棉花,让她频频不安有病好歹能医,什么病都没有岂不是一丁点法子也没了?
不过李小芸很快就被城里永无止境冒出的黑烟压得顾不得多想钢厂效益不好,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家里还有两张嘴,曾经的荣誉工人张立成没办法,为了养活一家三口人,屈尊重新捡起以前从父辈那学来的手艺,找机会就给人修家电水电摩托之类的赚外快。一般人家的男人多少都会些修理活儿,张立成就专门给没子没女的独居老人推销,四处在电线杆上贴修理小广告,生意倒是接连不断,每隔几天就有老人给家里打电话。
而早就下了岗的李小芸每日抹着汗呼哧呼哧干完活儿便无所事事,她原本想和院里其它户女人家一起嗑瓜子唠嗑,可家属院里其它女人不喜欢她,有意避着她,提起李小芸便要八婆地围在一起,扇着竹扇,撇着嘴,一副酸溜溜的语气,“张立成那个女人,你们知道她和她男人怎么认识的么?好家伙!舞厅跳舞对上了眼,一脸狐狸精样儿,指不定之前有过多少个男人呢!你看他家张沉,和他爸一点儿都不像,没准儿……”
这话正好叫刚放学的张沉听个正着,他穿着蓝色校服,里面是纯白的t恤,领口扯得老大,黑色双肩包松垮地挂在一侧肩膀,下颌骨处的肌肉绷成一条线。他阴着脸往自家单元楼走着,路过这帮碎嘴女人们时侧头剐了她们一眼,那些女人立刻吓得直起腰噤了声,等张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道口才捂着胸口小声道:“是不是听到咱说他妈妈了……”
张沉憋着股气,回到家把书包往沙发上狠劲儿一扔,吓得旁边正举着杯子喝水的李小芸手一晃,洒了一地水。她莫明其妙地抬起头,看向张沉,“怎么了儿子?一回来这么大气。”
“你别和院儿里那些人处了。”
“为啥?”李小芸找了块抹布,正跪在地上,一下下擦刚洒出来的水迹。
张沉看着李小芸擦地的身影,腰背像块被钳子钳畸形的铁板一样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看不过眼,主动走过去夺过李小芸手里的抹布,跪在地上帮她擦,闷闷地从胸腔里挤出一句话:“人家不待见咱们,咱们也别上赶着往上贴。”
李小芸惊奇地侧过头,他第一次发现儿子会主动关心人,激动地咬着下嘴唇,勉强克制住颤抖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行,行,妈不跟她们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