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声依然保持着仰头靠在床头的姿势,真慢慢讲起来:“我有个高中同学在格拉斯哥读博,苏格兰那个地方你知道吗?总是阴森森,每天晚上他都觉得身体不舒服,好像有人一直在黑暗里盯着他,偶尔起夜还能听到脚步声和撞钟声。他一个学分子遗传的博士,从前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那段时间里却总觉得自己撞鬼,还不止一个鬼,有时候是巨大的黑影,有时候声音尖细的女人,有时候是不及胸口的侏儒。从那年起他精神开始变得不正常,说话神神叨叨,人也疑神疑鬼,一丁点小动静都能把他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吓得浑身哆嗦。最后博士没念完就回了国,他家人从xī • zàng那边给他找来一个大师,大师在他家待了几天驱邪,说他八字轻招脏东西,走的时候要他循序渐进诵经修行,他坚持读了好几个月,状态真的一天比一天好。”
张沉靠着他,手上拿遥控板调高空调温度,并不对程声这位高中同学修行抱有什么意外,反而随口问:“亚洲的教能治得了欧美的鬼吗?”
“谁知道呢。”程声合着睡衣躺下来,接着说:“我们见面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所以我也开始念。”
这次张沉低下头看他,认真问道:“你也撞鬼了?所以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程声平躺着,反问:“我身上要是有鬼你怕吗?”
“鬼有什么好怕的。”张沉侧着身躺下来,脸朝向程声,“所以你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恰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程声觉得这是一个可以让他说实话的距离,盯着对面张沉的眼睛说:“人到了穷途末路什么都愿意相信。”
张沉说:“那我可能还没挨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所以什么都不信,连自己都不信。”
这话说完对面的程声开始小声笑,但只笑了几声就不再发出动静,又过了一会,他把空调被拉上来,让自己整个身体埋进去,觉得周围足够安全才重新开口问张沉:“你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事吗?错到每次想起来都想自杀。”
这个冷冰冰的问题让张沉开始长时间沉默,中途他冷得厉害,也把自己的空调被拉上来,模仿着程声的样子让自己整个身体埋进被子里,很久之后才说:“很多很多,但我实在懒得自杀。”
床头一盏小灯暖洋洋亮着,程声在柔和的光线里向对面凑去,扒拉着对面人的被子钻进去,轻轻说:“我们是朋友吧?我现在有点害怕,你能不能抱抱我?”用朋友的身份拥抱张沉显然很乐意,几乎没任何疑虑时间就在被子里抱住程声硌人的身体,甚至安抚性地在他背后轻拍了许多下。
程声心满意足地把下巴搭在张沉肩膀上,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开始讲起自己家来:“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一个漂亮姐姐,她总在我家院门口坐着哭,谁赶都赶不走。后来我才知道我爸和自己学生搞在一起,那姑娘死心眼,明知道我爸有老婆孩子还心甘情愿跟他,不图钱也不图前途,就是发了疯要和他在一起。你说爱情多可怕,叫人失智还没了道德底线。”说到这里程声又开始笑,贴着张沉的胸口笑得一突一突,“我妈和我一样,被我姥姥姥爷宠着长大,从小到大除了读书写论文什么都不会,遇到这种事只能抱着我回屋里哭。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还笑嘻嘻指着外面的姐姐跟我妈说她好漂亮,我妈气得给我两巴掌我才彻底闭嘴。”
张沉揽着他的腰,一只手抵着他的后腰,一只手在他前面几根凸起的肋骨上摩挲着。
“那他们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我爸妈不可能离婚,那姑娘见我爸翻脸不认人,大概心死得彻底,最后也没留在这里,连书都没读完就回了老家。”
张沉也把下巴搭在程声肩上,他对程声爸爸没任何好奇,等怀里的人说完只随意评价道:“原来你爸年轻时这么风流。”
可对面人的情绪忽然高涨,张沉感觉他喘得厉害,抵着自己的胸口因为上不来气而剧烈起伏,说话声音也断断续续,“那是我爸在大学里教书时候的事情了,后来他走了仕途,人像浸进油缸里一样油腻,家里也突然在某天变得很有钱,有个屋子甚至专门用来存别人送的礼物。”
“可我知道他工资根本没那么多。”
揭自家丑事让程声的安全感几乎全泄光,环抱着张沉的胳膊再紧了紧,贴着他耳朵说:“我想回云城看看阿姨,我有点想她,她好像也把我当作自己儿子,可我这个胆小鬼一直没去看她,好没良心。”
等听到张沉说“好”,程声才有勇气接着刚刚的话茬说:“阿姨告诉我你们家那时一个月只有几百块钱收入,这个数字好像永久性扎进我脑子里,我活着一天它就在扎在我脑子里一天。我爸有好多好多钱,钱上沾着别人的血,有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半夜摸去厨房拎了一把菜刀,可当我站在我爸床边时,忽然发现花他脏钱最多的其实是我,我喝着百家血长大,最该死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