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他连着发了一整周高烧,那场烧好像把他的感情连带语言系统全烧了个干净,醒来后一句连贯话也说不出。李小芸以为这孩子的脑子给烧坏了,背着他四处跑医生,大雪天里一个瘦小的女人跑得满身热汗。张沉也许受了些感应,没几天竟慢慢张口说话,只不过不是什么安慰人的好听话,他躺在床上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想死。”
这话让李小芸发了疯,咬着牙根使劲在他胳膊上掐,骂他:“我千辛万苦把你生下来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跟我说这些?”没一会儿张沉胳膊上被掐出许多青紫印子,李小芸发觉自己掐孩子的力道太重,又猛地收回手,转身背对他,哽咽着:“妈妈把什么都给你了,活着全都是为你,你可不能不活,不但要活还要出人头地,听懂了吗?”
张沉侧着脸看妈妈的背影,说:“我不想出人头地。”
刚说完他就看到妈妈转过身,怒瞪着眼冲向他,那只布满厚茧的手啪地一声扇在他脸上,他不知道一个瘦小的女人有这么大力气,竟被扇懵了,接着听到她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怎么就不懂妈妈的苦心?你爸跟我说等你初中毕业就去给钢厂老胡送礼,把你安排进一个活儿轻的车间里,你这辈子都要待在工厂里和那些个零件打交道了,你怎么就不懂?”
张沉盯着她因为暴怒而绞在一起的脸,慢慢把手覆在她干枯的手背上,说:“我懂了,我都懂了。”
初中以后张沉猛地抽条,个子一天比一天高,原先姑娘相的脸也渐渐变得男性化,学校里的男孩再也不敢惹他,女孩间反倒受起欢迎来,那时家属院里总有认识的奶奶摇着扇跟李小芸说:“你家张沉被我孙女预定了。”
李小芸表面打着哈哈,心里却想:我儿子又帅又聪明,以后可是要考名牌大学的,考去大城市准能钓上有钱人家的闺女,谁留在这里等你们?她还做着不切实际的青天白日梦,晚上回家却见门口靠着脸上沾血的张沉,李小芸吓坏了,跑过去拽他的袖子,急着问:“你脸上怎么全是血?”
张沉拿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但血早已干透,怎么也抹不下来,最后还是李小芸把他领回屋,拿来湿毛巾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忧心忡忡地问:“你跟妈妈老实说,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张沉说:“我把我们语文老师的头打破了。”
毛巾唰地掉在床上,李小芸给他擦脸的动作瞬间僵住,她大半天才回过神,瞪着眼骂他:“你怎么能打老师?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为什么打老师?”
张沉捡起掉在床上的湿毛巾,自顾自擦起脸上余下的血迹,说:“我忘记了。”
天上的雪愈下愈大,附近没眼力见的小孩还没走,甚至吵闹着在他不远处堆起雪人来。张沉依然仰躺着,又想起高考出分那一天,他也像现在一样躺在墓园地上,只不过那是个夏天,脊背下的地面微微发烫。他记得那一天发挥超常的分数像个巨大的漩涡卷着他,把他扔向正中间。张沉忽然发觉自己可能永远无法真正从漩涡里爬出来,只能从旁边草丛里掂起一根钢棍全力砸向自己的腿发泄,等一股温暖的液体顺着小腿流下来,他才如释重负,哐地一声把手里的钢棍扔回草丛里。
大学第一天,自来熟的宿舍老大把他拉去角落,揽上他的肩,神秘兮兮地问:“听说你高考分超了咱们系快一百分,真事吗?这么高的分怎么跑来咱学校读?”
张沉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老大再往他的方向凑近了些,嗓子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说:“咱学校中文系有个我相熟的朋友,他是你们云城人,说当时分一出来你们学校领导就拉了大红的横幅。”他撞了下张沉的肩,眼里全是好奇,“真的吗?”
张沉说:“我忘记了。”
“这还没俩月就能忘?我可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的高考分。”说着老大忽然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这种好奇却不知怎样开口的表情张沉实在太熟悉,旁边人刚捏着嗓子挤出半句:“有个事想问问你,我那个朋友不是和你同一个地方的人么,他说……”
张沉立刻打断他,了然地说:“我是。”
旁边人尴尬地“啊”了一声,像是没想到他答得这样不拖泥带水,反倒衬得自己不够光明磊落,摸着后脑勺道:“理解理解,咱是新时代大学生,要开放……你放心,我保证不跟别人说这事,也让我朋友把嘴锁上。”
这人够义气,说封嘴就封嘴,整整四年再也没人向张沉抛出过那样的眼神。
他们学校的计算机学院刚开设没几年,师资平平,整整一个宿舍里,除了张沉以外全是报王牌专业没录上才被调剂过来的人。这帮计院人平日里在学校老实听正经专业课,私下除了写作业最爱比拼些歪门邪道,譬如逮一个最近流行起来的木马病毒,几个男生围一圈比谁改得更厉害。张沉对此毫无胜负欲,写了个名叫“程声”的病毒,没一丁点实际用途,唯一的功能就是让中毒电脑大叫“程声!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