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程声瞬间失了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些什么,腾地一声坐回地板上,手里的劲也松懈下来,不自在地攥着自己病服袖口,没道歉也没说其他话。
那男人整了整自己被扯乱的领口,途中看了一眼对面茫然无措的程声,不经意问:“你多大了?”
程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抗拒他的问题,只不过语气因为刚刚到争执冷了许多,“二十八,过完年就要二十九了。”
男人“哦”了一声,摇摇头,像是感慨:“还很年轻哪!以后有的是罪受!”
“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到底了。”
这话叫男人噗嗤一声笑出来,紧接着就是阵压抑的大笑,他眉头拧在一起,嘴咧得极大,笑得胸口一起一伏,几乎把身上的病号服撑破。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这么想,可我现在已经四十五岁了,这些年来来去去住了快二十次院,还是没治好!每次达到出院标准我都以为自己要得救了,可不出两个月我又被送进来,一次次发作,一次次出院,循环往复,永远没个头!”
程声沉默地听,吸着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等他这番话全说完才吐出一句问题:“你最开始怎么进来的?”
男人缩了缩脖,手指着他们背后的窗户,光明正大指挥程声:“你把窗户关了我告诉你,冷死啦!”
外面的寒风隔一会儿涌进一大股,程声早被冻得没了知觉,听到他指挥自己才反应过来后面的窗户还大开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腾腾起身,把窗户关严实才重新坐回地板上。
“决定不去找你爱人啦?”男人瞥了一眼程声,见他不愿回答,倒也不大在意,顺起刚刚自己承诺他的事,讲起自己从前的故事来,“我进来是因为我有罪,我把我女朋友害死啦,活该一辈子受尽折磨。”
程声不说话,放在腿上的手却不断打颤,讲故事的男人不看他,提起自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他讲他年轻时在夜校上学结识了一个姑娘,那是八几年的事?他们都没什么钱,女朋友怀孕了就随便找了家黑诊所打胎,然后女朋友就没了。
说起她,这么一个粗犷的男人眼里竟泛起泪来,他说:“我们当时还约好一起旅游,可最后也没旅成,诊所老板可不是一般人,交了保护费的地头蛇,最后也没抓着,我呢,就被我女朋友一家人天涯海角地追杀,他们来我单位闹,我丢了工作,可我换到下一个地方,他们却还能找到我,到最后没有一个地方愿意要我,我只能在家里闷着,每晚做噩梦,梦里全是她血淋淋的样子,没多久我就被抓来医院,可我妈听说精神病院里总有虐待病人的事,怕我受欺负,硬要陪我来,我进了二十次院,她在医院陪我二十二年。”
男人那两只干枯蜡黄的手覆在眼睛上,他继续说:“你见过我妈吗?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很瘦,脊背像被烫过卷起的钢板一样,怎么也掰不直了。可她年轻时好漂亮,一头时髦的波浪卷,家里老柜子里有好多旗袍,全是我妈年轻时买来的,可惜现在她一件也穿不上。”说到这里,男人拘起袖口抹了把脸,“我早想过自杀,在我二十三岁那年,我特意找了条离家很远的河,打算趁晚上没人时跳河,可那天晚上我妈给我炒了一大盘西红柿鸡蛋,盛了两大碗白米饭,她那双干巴巴的手合起来攥着我的手,对我说:儿子,大男人要吃两碗饭,脑子已经出了问题,身子骨可千万不能有事,不然妈怎么活?我再也死不下去了,所以苟活到现在。”
程声靠在墙边,两只胳膊紧紧合抱着自己膝盖,他因为刚刚的冷风吭哧吭哧咳嗽好几声,停下来问他:“那你要一直活下去吗?”
男人“喝”了一声,笑起来:“我妈没几年活头了,等她去了我也终于能选择我该走的路了。”
他看了一眼缩在墙边发抖的程声,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片递过去,神秘兮兮地说:“你是第一次住院吧?看着比我这种老人痛苦多了,要不要我的私藏品?进来时护士在我行李里搜了两遍都没搜出来,藏药这事我太有经验了。”
程声瞥了眼面前一包散装药片,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忙着摆手,正色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要好好治病的,不吃这种东西,我爸妈和我爱人都在等我。”
对面的男人没再自找没趣,收回手,嗤笑了一声:“你父母和你爱人都在等你?那他们知道我们这种人根本治不好吗?”
“我爱人爱我,他陪着我,我一定能好。”
“爱是个屁!”男人哈哈大笑:“真是年轻,你懂不懂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什么是爱,怎么治你,你倒是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