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距那牢门越来越远了,其后,姜夫人虚弱地被人扶出来,塞入道旁的小轿中,送往府州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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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肉味飘香,钱厨娘在天井里架起烤炉,正在炙羊肉。
陈兴下午送来一头羊,说要给柔儿补身体,冬日天寒,羊肉性温,正是适宜吃它的时候,柔儿叫人给赵晋留了只羊腿,专等他回来再行烤制。
眼看大雪铺满庭院,留下一地莹白,他却始终未至。
发财去门口望了几回,都没见他车马的影子,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柔儿叫人喊发财回来,闭了院门,心知他今日定要在外留宿的了。
也是她在他身边久了,在他伤后这段日子瞧他柔怜蜜爱待自己亲热,就险些忘了,他原就不是笼中鸟,天高地阔,他的世界很大。不像她,整个天地不过就是这床幔只中,屋宇之下。
趁他不在,她倒终于能空出功夫来整理自己做的那些衣裳,男孩女孩的衣裳襁褓都有,她用了十成足的真心,每一针每一线都蕴着爱意。
其实她舍不得。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这个孩子与自己的牵绊越来越深,她每每想到以后许是再也不能见它,就忍不住要落泪。母子连心,连血肉都是她给的,保胎辛苦,为了让它活着,她吃了多少药,烧了多少艾草。为了能多为它做些什么,她熬了多少夜花了多少心思。
她不确定,等瞧见这小家伙落地之后,自己到底能不能狠下心离开。
炙羊肉的香味飘满房间,赵晋注定没有口福。
他的车停在明月楼楼下,刚步下车,就听一个稚幼的声音问道:“你是赵晋吗?”
他跟从人转过头去,见门边挡着个少年,年约十一二,身材瘦长,穿的衣裳是上等水绸,可皱巴巴脏污不堪。适才他就蹲在这儿,雪雾中紧抱住自己冷得直打颤,行人来来往往,只当他是个乞丐,若不是突然唤住赵晋,几乎没人注意到他。
从人要上前将他驱走,“哪来的狗崽子,赵官人大名也是你能叫的?”
赵晋摆摆手,挥开从人,上下打量那少年,道:“你是姜无极的儿子?”
少年样貌出众,眉眼极似那姜夫人。
“是。”他咬牙切齿,眼底有深浓的恨意,“我爹说,是你害他,是不是?”
赵晋微微一笑,从身上摸出荷包,“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这钱拿去,明月楼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伸出手,掌心那只荷包沉甸甸的,极有分量。从人不由劝道:“爷,何苦理会姜无极的崽子,郭二爷楼上等着您呢。”
那少年眼底闪过一抹困惑,但很快又被恼恨取代,“你装什么好人?赵晋,你这狗贼害我家破人亡,我要杀了你,给我爹报仇!”
半大孩子,根本藏不住心事,他一边叫嚷,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眼含热泪,全力朝赵晋冲过来。
赵晋没有躲避。他身后的从人踢出一脚,就把那孩子踢得仰倒在地上。
从人踏出左足,跟着踩上孩子心口,少年爬不起来,满脸泪痕怒视赵晋。
赵晋俯下身,把荷包塞在那孩子衣襟里,手掌摊平,替他理了理领子,“你要杀我,这是人之常情。不过你太蠢,一来你幼小无力,打不过我。二来你孤身一人,我身边扈从众多。三来你先叫嚷了意图,让我有机会躲。第四,你瞧瞧这是什么地方,纵然你得了手,杀得了我,可你想跑也困难,少不得还得赔条命给我,更因你这一冲动,连累你家人被我的人报复。”
他拍拍扈从的腿,命他把踩着孩子的那只脚收回来。
那少年适才被踢得很重,嘴角都渗出了血,他爬起来,适才手里那把刀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他泪眼模糊地望着赵晋,想把这个大恶人的面容瞧清,可他实在太年轻、太弱小了,他仗着一时义愤来行刺,结果一击不成倒被人踢伤。此时他的勇气已经溃不成军,身上伤痛和面对诸多比他强壮太多的大人的恐惧,让他微微发抖。
赵晋解下氅衣,披在他肩头。少年固执地想避,却被他扣住肩膀不能妄动。
这大恶人的手很有力,那么宽大的一双手掌,温度透过氅衣灼着他单细的肩膀,他的力量和身形,都足以令他仰望。
“没什么比活下去重要。你能留一命,得知足。这世上不乏有勇气去送死的蠢货,聪明人却太少。”
赵晋拍拍他早就被冻红的脸颊,然后松开手,越过他,走入他身后那座歌舞不休的小楼。
少年跌在地上。他全部的力气都用尽了。
他像一团被揉皱的抹布,瘫倒的动作是那样狼狈。
赵晋登上二层,福喜上前推开一扇门,暖烘烘的热浪迎面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