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华猝不及防就被巫主扔出了危楼,面前朱红的大门距他只有几步之遥,但只要他向前走一步,大门就会往后退一步,将拒绝的意思表现了个明明白白。
红衣的厉鬼站在门口,眨了眨眼睛,无所谓地收回了脚。
算了,见不到巫主,鬼蜮不是还有另一个当事人么,去问问师尊关于巫主的事情也不是不行。
烈日下,站立在巧夺天工的危楼前的红衣人倏地散成缥缈烟气,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鬼蜮终年无星无月不见日光,大陆之上所有新死的人类都会落到这里来,经由转生石前去投胎,幸而修士的魂魄与□□一同修炼,便是死了也具有一定的神智修为,不归鬼蜮管,不然针对鬼蜮的归属权怕是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从这里也能看出天道的公正之处。
虽然各族之中人族最为弱小,但和其他种族生来便注定了未来不同,人族是唯一拥有选择权的种族。
魔物与魔物只能生下魔物,修士与修士生下的孩子也天生便有微弱修为,虽有修士堕化为魔,其中苦楚也绝非常人所能忍受,唯独人族可以选择未来是继续做人,还是修仙,抑或修佛,甚至连修行鬼道也未尝不可,他们的起点优越得不可思议。
便是一生为人,死后也能有转世的机会,其他种族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死了就是死了,便是魂魄留着也没有转世的道理,不是被鬼族抓去做人傀,就是躲起来绝不与修行之人接触,或者只能走夺舍一路——而夺舍之人,一生只能庸庸碌碌,清贫瑟缩度日,一旦被天道注意到身魂不符,就会吃到一记天雷,不将魂魄击碎不罢休。
不过就算天有大德,落到实处时也会有别的问题。
人族的问题就是,他们有了选择权,却没有足够与之相配的实力。
能成功选择自己的道路的人族少得不可思议,庸碌一生的人才是大多数,死后成了鬼也是平凡无奇的鬼,其中少数身负怨气的魂魄进了鬼蜮就开了神智,可以选择是去投胎还是留在鬼蜮做个小鬼,这时选择后一个选项的魂魄就占了多数。
鬼女们嬉笑着指点望川台下走过的浑浑噩噩的魂魄,分辨其中哪些魂魄生前长得俊秀,看中了就截留下来做一段时间的露水夫妻,末了将其放走,凡间的道德在鬼蜮一概不适用,况且望川台上的鬼女们个个国色天香,还会慷慨赠与情郎来生福报,倒不好说是谁吃亏一点了。
不过要鬼女们说,她们最想爬的还是希夷君的床,可惜这位鬼王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好看得谁都比不上,死活不肯和鬼女们春宵一度,非说是鬼女们要占他便宜,堂堂一个鬼王,比良家妇女还洁身自好。
到后来,鬼女们都懒得勾引他了,看他的眼神从看梦中情人变成慈爱得仿佛在看弟弟。
……世风日下啊。
希夷君从望川台上飘下来,鬼女们笑吟吟地下拜,有活泼的当即便出声道:“君上是要去哪里玩耍么?”
——是的,在鬼女们看来,日日想着出门玩的鬼王还是个要哄的孩子呢。
虽然这个“孩子”性情扭曲偏执,但是鬼蜮里的鬼哪个不是神经病,相比较之下,不生气时会和她们玩笑的鬼王真是个需要保护的宝宝。
希夷君歪着头,垂着薄纱的幂篱之下容色惊艳,玄色的长袍上如有星河翻滚,几乎要垂坠到地面的大袖飘逸优雅,腰间雕琢蛟龙的佩玉撞出泠泠声响,他不说话时身上带有疏阔坦荡的潇洒风气,清俊通脱,丰神俊秀,简直像是世家公子偶然误入了这处血肉地狱。
鬼蜮的君主没有回答鬼女的话,笑眯眯地从她们身边掠过,阴风骤起,再落下时已经不见了风华绝代的鬼王的身影。
“气运之子在哪里?”
阴风从鬼蜮上方席卷而过,天道在意识里抓着法则问道。
三道气运之子的归位令法则的能力有了进步,但天地间气运泄露的速度恍如开闸洪水,芸芸众生尚且未察觉,首当其冲的天道已经感觉到某种厄运正在飞快地逼近。
抓着天道的衣服借助天道的力量再次提升搜寻范围的法则此刻如果有了实体,必然也是满头大汗。
“找找找……再往前……不是这里……”法则感同身受地察觉到了那种“崩溃”的厄运的临近,上蹿下跳地跟着天道在瞬息之间卷过了半条忘川,猛然提高声音,“停停停!!就是这附近!”
鬼王问也没有问,当空跃下,在血红的忘川河上凝聚鬼体,双眼逡巡望着这条颜色不详的河流,神情冰寒:“人在这里面?!”
忘川河宽达数十丈,环绕整个鬼蜮,不知来处亦不知尽头,里面尽是犯了错不能投胎的鬼尸,伸着腐烂的骨爪绝望地朝着天空,试图抓下一个替死鬼来,斑斓毒虫攀附在骨爪之上,细细密密地啃啮着上面的腐肉。
为防孤魂野鬼逃脱,忘川河吸力庞大,其中更有无数的恶鬼在互相撕咬,人若掉进去了,哪里还有能出来的道理?
法则快速地绕着河岸转了一圈,飞回来道:“可能真的在河里,离忘川越近那种感觉就越强。”
天道皱起了眉头。
气运之子为什么会在忘川河里?法则是忽然检测到气运崩散的,可见之前对方还好好的,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鬼蜮里的鬼都心思扭曲,做出这种推人进忘川的事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当务之急是要救人出来,旁的大可以之后再说。
可是他要怎么在忘川里找人?里面全是鬼尸,虽然鬼尸好杀,但是让人不停地杀蚂蚁也是会累的,况且与此同时那个气运之子还在被鬼尸咬呢。
玄衣的鬼王深吸一口气,周身鬼气翻涌如云,幂篱上的薄纱在狂风中翻卷,露出一张没有任何遮蔽的艳丽容颜。
一声鬼啸骤然响彻整个鬼蜮。
行进中的魂魄齐齐停下,拧转头颅望着同一个方向,数万里长不见头尾的队伍做出一个动作,恐怖而阴森,更多的恶鬼则止住了撕咬同类的动作,漆黑的鬼目猛然扩大占据了整只眼睛,滴着涎水的鬼怪们咬着半截魂魄,宛如定格在了此刻。
片刻的停顿后,浑浑噩噩的魂魄仿佛有了神智,凶悍的恶鬼抛下了撕咬一半的猎物,被咬掉肢体的魂魄也站立了起来,万千鬼魂发出应和的嘶鸣,这声音传彻整个鬼蜮,凄厉得像是要撕裂整个大地。
它们同时调转了方向,朝着一个地方奔去。
从鬼蜮出现以来,大约就未曾出现过这样令人颤栗的景象。
面貌可怖的鬼魂们如同狂热的信徒向他们的神明聚集而来,散沙一样徘徊在鬼蜮各处的恶鬼不约而同地汇聚入这条滚滚的河流,它们摒弃了一切阻碍,朝着鬼王而去。
最先到达忘川边的恶鬼看见了悬停在暗色天穹下的鬼王,随后它连一丝停顿也没有的,直直跳入了这条血红的河流。
紧随其后的鬼魂们和它一样,没有任何的迟疑,义无反顾跃进了忘川,这场景堪比流沙没入海洋,如果不考虑每一个鬼魂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场景堪称是壮观,而加上这个前提后,原本的壮观就成了毛骨悚然。
跳入忘川的鬼魂在接触河水的一瞬间就成了一缕冰冷的烟气,随后还有源源不断的鬼魂前来填河,玄衣的鬼王看着下方恐怖的景象,神情没有一丝的变动,甚至还在冷静地计算着还要多久才能达到目的。
入河的鬼魂数量在疯狂地上升,这是连最为穷凶极恶的天生恶人也不敢想象的无情屠杀,骇人的自尽延续了小半个时辰,有数十万的鬼魂跳进了忘川,血红的河流终于发生了变化。
平静流淌的河水开始慢慢凝结,有透明的冰层在河面浮起,随着鬼魂越来越多的跃下河水,这冰层由一触即分变得坚实,那些河流中伸着手欢喜地抓着下河来的鬼魂们的鬼尸也慢慢僵直,骨爪凝固在一个怪异的角度上,好像无数的枝杈伸向天空。
如果从天空上看,便能发现,万万里忘川流淌到这里时,竟然凝结成了坚冰,血红的缎带中央有了一截褪色的冰面。
忘川被冻住了。
见差不多了,希夷君再度厉啸一声,前赴后继的自尽骤然停下,汇聚在岸边的鬼魂们慢慢散去,像是方才的倒放,如流沙散入鬼蜮各处。
“气运崩散停下了。”法则长出一口气,不无庆幸地说,“魂体至阴至冷,用来冻住忘川居然真的可行,不过你杀了这么多鬼,这笔账可是要记到希夷君头上的。”
天道叹口气:“记吧记吧,权宜之计罢了,至少能保护那个倒霉孩子不被里面的鬼尸吃掉。”
提起鬼尸,鬼王美艳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厌恶。
鬼王驱使生魂厉鬼,却对忘川里的鬼尸没有什么办法,那些身上爬满了腐烂蛆虫的鬼尸非人非鬼,没有神智,只有吞吃鬼魂的本能,真像是凡间的寄生虫一样,是鬼蜮里最为惹鬼厌烦的低下的东西,若非鬼尸只出现在忘川里,鬼王可能都不愿意住在鬼蜮里了。
看着低下密密麻麻遍布忘川的鬼尸,鬼王脸上出现了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深吸一口气,脚下一动,身躯如缥缈云烟一般轻轻落入了忘川。
腐烂的鬼尸在希夷眼前出现,散了魂体却仍然保留了五感的鬼王不得不近距离和这些面貌狰狞的鬼尸贴面而过,挂着腐肉的骨爪从他身体里穿过,挂着半个眼球的空洞眼眶正好挡在希夷下沉的路线上,他被迫眼睁睁看清了那半个眼球上挂着的仍在蠕动的虫子。
表情一瞬间变得煞是精彩的希夷君感觉自己得到了超脱。
鬼蜮诞生以来,沉在忘川下的鬼尸不知有多少,希夷甚至忘记了自己往下沉了多久,眼前只有各式各样恶心的鬼尸,看到后来他甚至已经麻木了,还能对那些眼眶空洞的鬼尸礼貌性地点点头。
法则忽然出声:“往右!”
玄衣的鬼王闻言调转方向,穿过狰狞丑陋的鬼尸,仔细地搜寻着其中不和谐的身影,他们找了很久,凝冻的河水都隐隐有了开始解冻流淌的迹象,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异象。
那场景简直像是极恶的画师笔下对于炼狱的描绘。
样貌清秀的孩童无依无靠地向下沉去,鬼尸如漩涡般朝他汇聚而来,指爪张开森然如蛛丝的网,拢住那个小小的身影,露着牙床带着腐肉的嘴撕咬下他的血肉,无数鬼爪抓住孩童清瘦纤弱的四肢,攀附在他身上,吸吮着他的鲜血,后面的鬼尸们一边啃啮着前面的同族,一边向着中心的孩童露出贪婪的神情,而漩涡中心的孩子则微微阖着眼眸,神色平静恬淡,不像是要逃避面前这可怕的吞吃自己的怪物们,而只是简单的怕水进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