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吴将八年前所发生的一切,以及那张延命符的来龙去脉,都讲给了她听。
包括,八年前被误算的八字。
夜风穿过长廊,吹动廊上银铃,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珠玉碰撞之声。
似乎心弦被扣动,她震愕地瞪大了双眼,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柳奚无奈的笑容:
“公主与臣,八字相克,天作不合。”
天作不合。
那时,她还以为,这是柳奚拒绝她的一个说辞。
原来……
竟是如此!
明微微呼吸一滞,只觉得眼前倏然一片乌黑,柳吴惊唤一声:“娘娘小心!”
少女一个趔趄,被对方险险扶住。
“娘娘……”
少年僧人眼中,带着几分悲喜莫辨的情绪。明微微回过神来,站稳身形,柳吴忙不迭松开手,往后规矩地倒退了半步,将头低下。
不去看她。
二人之间,虽有血缘之亲,却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壁。
柳吴偷偷望向她——这位应该被自己唤一句“二姐”的女子。她生得娇小可爱,身姿曼妙,姿容更是出众,也难怪,让一向清心寡欲的兄长懂动了心思。
如今,她却是面色惶惶,站在原地,发着呆。
她用了好久,才消化了柳吴方才那一番话。
言毕,少年面上也带了些悲色。淡淡的哀色如薄雾一般弥漫上柳吴双眸,他回首,望向一袭床帘之后。
男人正地平躺在那儿,面容安静,一言不发。
“当”地一声,东边那口古老的大钟突然响了。
明微微面色又是一变,眼中一下子闪过许多慌乱之色来。她还记得,那口古钟上次响起时,还是父皇仙逝之时。
钟声响九下,代表着一位帝王的逝去,一个时代的告终。
少女站在床前,颤抖着声音,“那柳奚……他会死吗?”
方一开口,才惊觉声音居然沙哑得不成样子!
不只是声音,她浑身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明微微攥紧了衣袖,下唇已被她咬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儿。于一片幽深寂静的黑雾中,柳吴再度抬起头来。
却是一默。
她的右眼皮,又跟着跳了一跳。
一瞬间,明微微又朝后跌了半步,身子坐在床边,拉着明黄色的床帐,面如死灰。
“他真的……会死吗?”
方才柳吴说,柳奚命数不好,二十岁之前,会有生死大劫。
越与她待得久,明微微便愈发克他。
加之,对方又在自己与她之间,系了一张符纸……
明微微坐在床边,失神。
“娘娘。”
忽有冷风入户,她一寒颤,又见柳吴上前,“其实,那延命符,有解。”
“何解?”
闻言,她一下子抬头,却见对方欲言又止。
“解法不甚麻烦,须得娘娘与小僧去一趟灵山寺。但……”
“但是什么?”
柳吴的声音小下来,似乎有些不忍,“若是解开了延命符,娘娘与皇上的命运便会就此断开,此后命数,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换言之,此符一解,您与皇上——”
少年一顿,很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
“你们会,忘掉彼此。”
北风夹着雪粒,呼啸而来。
宫灯明灭,她就这般,守了柳奚一整夜。
这一整夜,柳奚睡得很稳,没有醒来过。第二天一早,阿采端着饭菜进屋,一见少女面色憔悴,登即红了眼。
“娘娘,您吃些东西,七王爷给您买了您最爱的桃花酥。”
殿门被紧紧关着,没有人敢进来。
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柳奚却仍是不见动弹。
期间叶君月吵着要进来,被三余带人拦下了。
对方竟跟泼妇一般,在殿门口大喊大叫起来。
“明微微,你凭什么不让本宫进去看皇上!你有本事就出来,缩在里面算什么本事!你出来,或是放本宫进去见皇上——”
“明微微,你让我进去!你莫再碰他。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是你害了他!”
是你害了他。
是你害了皇上。
是你,明微微,害死了柳奚!
身子一抖,她手上的桃花酥一下子掉落在地。
翻滚了几圈儿,沾染上一层薄薄的灰。
阿采面色一变,连忙让人将地上打扫干净。
又给长安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叫人把叶君月带走。
好一番折腾,院内终于清净了下来。不到半刻,太医又到了,先是朝明微微一福,两三个太医紧张地走到床边,给柳奚把脉扎针。
明微微退至一旁,看着他们折腾。
看着他们将柳奚从床上扶这坐起,往他的嘴里灌苦涩的汤药。
柳奚很乖,任由旁人摆布,全程紧阖着眼,像一个精致的玩偶。
就算下人弄疼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喂完了药,也扎完了针。太医们恭敬退下。
一时间,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寥寥无人,三余和阿采站在一旁,看着坐在床边的少女,没敢吭声。
“你们也都下去罢。”
阿采与三余对视一眼,点点头。
“娘娘,有什么,就唤奴婢。”
阿采对明微微一向是忠心耿耿,三余对柳奚也是自然。二人叹息一声,摇着头,将明微微一人留在了屋内。
周遭一下子静下来。
天□□晚,窗外又刮起了风,像是又要落雪了。今年的雨雪格外多,水珠子一连串儿不停地下,像是针脚,密密麻麻的,竟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她畏冷,柳奚受了伤,自然也是怕冷。
如此想着,小姑娘凑上前去,双眸垂下,轻轻将男子的被角掖好了。
她的动作极为轻柔,似乎怕惊扰到了他一般,目光缓缓,旋即落在男子面上。
“柳奚。”
他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也许就像外头的谣言一样,他再也醒不过来。
“柳奚,你是在生气吗?”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是被雨打湿了一般,小姑娘的眼圈也是一红。
“你肯定是生我的气了,你怪我,怪我忘了你,怪我没有在你一回京就认出来你。你怪我与其他人成亲,怪我骂你误会你责怪你。你怪我……捅了你。”
那一刀,生生从他的胸膛穿过,只差一毫,便要了他的命。
“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为什么不跟我讲明白。”
明微微垂下头,伏在床边,声音颤抖。
“你怎么、怎么这么傻……”
柳吴说,兄长喜欢她,过往八年,日日夜夜都念着她。兄长房中,还有一幅画像,眉眼与她极像,简直就是她幼时之状。
却因为生怕自己克死了她,而不得不与她疏离。
那份爱意太炽热,太难以忘却,以至于让他忍不住再一步步地靠近她。
靠近她,推开她,看着她与旁人成婚。
终于,身世大白,调换的八字归正。他又不惜损耗自身命数,再将她夺到身侧。
“娘娘,皇上不告诉您真相,是怕您去解那道延命符。皇上原是想解延命符的,得知解法后,又让小僧保守秘密,不同您说。”
“他说,被人遗忘的感觉太痛苦了,比他死,还要痛苦上千倍百倍。”
“他说,他舍不得您。”
眼前一片风雨,像是窗户没有关牢,雪粒尽数落在少女眼底,化成了水,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流。
“啪嗒”一声,滴在男子安静而苍白的面容上。
那滴泪,也顺着他的眼角,往下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