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被苏诗兰问得不好意思,见周围人都在看她,她更是讷讷:“我、我家夫君总是把你挂在嘴上,他说……”
原来女子的夫君是个进京赶考的学子。这名学子在春闱时落了榜,又不愿回到贫瘠的老家去,就天天借酒浇愁,在京城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后头英宗宣布秋季再开恩科,女子的夫君就借口秋闱,光明正大地留在了京城。
女子是学子家长辈给他安排的妻子。她被学子嫌弃粗俗不雅,刚嫁进门不久就因为学子赶考守起了活寡。
家中长辈给学子娶妻无非是希望他赶快开枝散叶,生个儿子继承香火。见学子不愿意回乡,便举家凑钱给女子,要女子进京来陪伴夫君。
女子进京后是找见了夫君,然而她夫君的心根本不在她的身上。那学子不是说女子太笨,手脚迟钝,就是嫌弃女子成天只会蜗居在他租住的逼仄小屋里吃他的用他的。
就连女子给他做饭他也要挑剔说难吃,女子为他缝的衣服他更是试都不愿意试一下,说是土气俗气。
学子口中最好的女人是苏诗兰,他说苏诗兰美若天仙,说苏诗兰聪慧善良,他说苏诗兰知书达理,说苏诗兰的字独步天下,还说苏诗兰的文章别具一格。
女子不过是个乡下村妇,日日听着学子夸苏诗兰,再想自己什么都不会,真真是羞愧难当。再听学子动辄感慨自己若是能娶苏诗兰,便是要他立时死了他也甘愿,心中万千悲凉。
女子从小就被教导出嫁后要顺从夫君,不能与夫君吵嘴,更不能与夫君拗着。她不敢叫那学子住嘴,心中气苦只能憋憋屈屈,要到了夫君看不见的地方才敢偷偷流泪。
后头她与周围邻居熟了,就听那些个市侩说什么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又怎么样,到底还不是攀着男人过日子?用些遮遮掩掩的手段勾人,还美其名曰“才德”,真是笑煞人也。
与习惯了三妻四妾的大家族不同,坊间女子最恨的就是插足自己婚姻的女人——男人就是她们的根呐,谁愿意让蛀虫给咬烂了自己的根呢?
对于已经成为京城话题的苏诗兰,坊间女子们自然是一个好词都吐不出来。女子不知道这些女人个个都是爱恰同类的柠檬精,对邻居们的酸言酸语信以为真,对于完全不认识的苏诗兰也产生了莫大的恶感。
今日那学子又挑剔女子给他做的午饭,女子避出去哭了一场正巧被邻居们瞧见。
邻居们安慰女子时顺便贬低苏诗兰,把那学子待妻子不好全怪罪在“手段百出的狐狸精”苏诗兰身上。为了加强自己的话的可信度,邻居们还对女子说苏诗兰今日也在丰悦客栈臭不要脸的招蜂引蝶呢。
就这样,被人一再拱火的女子再也憋不住满腔的委屈与愤怒,跑来了苏诗兰面前。
女人的遭遇其实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遭遇。苏诗兰以前就是京城第一才女,换句话说就是不少人挂在嘴上的白月光。如今她身负巨量八卦,其才名也不仅仅只是原先那种公子哥儿们闹着好玩儿给封的虚衔,对她有意、肖想她的男子就更多了。
在没了苏家的庇护之后,苏诗兰之所以还能好端端地坐在丰悦客栈前的字摊儿上,那全是因为沈路在后头不知道为她挡了多少麻烦。
苏诗兰对此有所感应。她忍不住深深地看了沈路一眼,这才转向了泄了怒气后像是蔫瘪气球的女子。
“原来如此……”
苏诗兰点点头,不恼女子,也不对她辩解说习字作文不是什么勾.引男人的手段。她只问:“那这位姐姐,你想习字么?”
“啊?”
女子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合都合不拢。周围的人也都搞不清苏诗兰是个什么脑回路。
“你、你……”
见女子结结巴巴,苏诗兰轻笑:“姐姐放心,您来诗兰这里习字,诗兰分文不取。不仅如此——”
苏诗兰的目光落在四周围观的女子身上,缓缓地转过一圈:“但凡想习字的女子都可以来诗兰这里。诗兰不收束脩,不收笔墨费用,也不需要各位额外做些准备。嗯……若是有条件,倒是可以自备一支不戳手的麦秆儿、竹枝、树杈、烧火棍或者任何趁手的东西。若是没有,那也不用在意,来诗兰这里便是。”
麦秆儿、竹枝、树杈、烧火棍或者任何趁手的东西?用这些东西就能习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拿不准苏诗兰这是随口编了个谎话准备愚弄他人,还是想看看是不是真有傻子会拿着这些东西过来、以为这样就能学会看书写字。
来京城赶考的学子们倒是可以理解苏诗兰让人准备这些东西目的:笔墨纸砚哪样不是贵的?家境一般的百姓就是一支像样的湖笔都买不起的。家境贫寒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指不定一家人全买了还不够买一块墨的。这些人要想习字,也只有拿和笔形状相近的东西先在地上写写画画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学子们只当苏诗兰这是又要刷一波才名贤名才打算教女子习字。一时间不少学子望着苏诗兰的目光幽深起来,只觉得这女人沽名钓誉得厉害。
沈路并不关心这些。他比较关心那前来找茬的女子的夫君。
——谁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都与他无关。除非,有人把他师姐当成了他能肖想的锅中食。
苏诗兰放出女子想习字都可以到她这里来的话后并无人上门,苏诗兰也像是忘了这茬儿,专心地守着自己的字摊儿。有人来求字她就写,无人求字她就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读书。
不少人见状都说苏诗兰扬言免费教学却还是没有哪怕一个人愿意让她教。她这是丢脸丢大发了,也难怪捂着这茬儿从来不提。
白露过后京城.的天气又冷了两分。作为秋闱的压轴活动,殿试如期举行,学子们想象中的盛况却未到来。
与春闱不同,英宗在秋闱的殿试上表现得十分冷淡。像是看哪个举子都不顺眼那样,英宗竟是未点任何一人就从殿上扬长而去,留下一堆大臣对着空空如也的金榜狂流热汗,不知道要怎么办。
这还能怎么办?皇帝不点举子,考官们只能商量着侏儒里挑高个子。横竖考都考了,总不能说这届举子是最差的一届,选不出能做官的人才所以秋闱干脆作废。
古往今来从未有皇帝特意要求举办殿试,又在殿试上扬长而去的先例。秋闱这烂摊子来得人措手不及,分属不同阵营不同势力的朝臣们为了多给自己一派的举子争取进入朝堂的机会,那是吵得跟菜场赶集似的。
听太监回禀了前朝的情况,人在后宫的英宗气得抓起手边的蟠龙印来就砸到了地上。殿内宫女太监吓跪了一地,人人都是哆哆嗦嗦,也没人敢提醒英宗说他砸了的蟠龙印那是帝印,坏了十分麻烦。
“废物!都是废物!”
想起苏诗兰的那篇“论政”,英宗真是哪哪儿都不舒服。
他是帝王,是无人敢轻视、无人敢冒犯的帝王。鲜少有人敢对着他一针见血,自然这一针见血的感觉对他来说是极痛。
让英宗最生气的还不是苏诗兰胆敢写那样的“论政”,那“论政”还四处传播,压都压不住地闹到他的面前。
让英宗最生气的是看过那篇“论政”之后,其他什么文章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来京参加秋闱的学子统共一万八千余名,筛掉那些一、二轮就落选的,那也还剩下三千多号人。
三千多号举子可以算是顶尖人才了吧?从中脱颖而出的百人乌泱泱地坐在前朝大殿里,他们写出的东西却只令他感觉乏味!虚伪!冒失!还有不着边际!
偌大一个李朝,千千万万学子,百名精英却无一人能及一个女子!这是怎样的羞耻!这是怎样的可悲!
想到这些,英宗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点什么状元榜眼?他只觉得大殿里那一百举子统统都是令人作呕的废物,从他们中点状元榜眼,那是自欺欺人的蠢蛋才会干的破事。
砸完帝印砸纸镇,砸完纸镇砸砚台。直至连桌上的奏折都砸了撕了拿脚踩了英宗这才舒服了些。他闭上眼睛长鲸吸水似的深吸一口气,总算调整好的自己的情绪。
“去,给我把苏竞喊来。”
“是、是……!”
得了英宗的命令,小太监跑得比兔子还快。没能第一个跳起来跑出去传令,仍旧处在英宗低气压暴风圈里的其他太监们都很羡慕那跑得最快的小太监能远离风暴的中心。
宫外,苏诗兰刚用小半个时辰写完一阙词,就见一拿头裹布巾以遮住自己容颜的可疑人物怯生生地从角落里冒了出来。
见苏诗兰朝着自己看来,那人身子一颤,提步就想走。沈路却是眼疾手快,一下子就神出鬼没地挡在了那人身前。
那人看身形明显是个姑娘家。那姑娘一见沈路,果然猝然停步,以避免自己与沈路有什么肢体上的接触。
苏诗兰后来一步,那姑娘被她和沈路前后夹击,顿时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您是……”
那姑娘一回头苏诗兰就认出了她。这不正是前些天到她摊子面前大骂她用字与文章勾.引她夫君的女子么?
见了苏诗兰,含着泪的女子连忙又拢了拢自己头上的布巾。但苏诗兰眼明心亮,一眼就已经看到她脸上、脖子上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
“……”
苏诗兰启了启唇,末了却只是问道:“姐姐是来习字的?”
走过去以自己的身形为女子遮挡住那些吃惊的、鄙夷的、看好戏的目光,苏诗兰扶住女子,将女子往丰悦客栈里头带。
“正好,我今日空闲颇多。”
苏诗兰与女子前脚进了丰悦客栈,后脚沈路就给了掌柜的还有小二银子要丰悦客栈关门。
掌柜的和小二这段日子早因为苏诗兰这活招牌多赚了不知道多少银子,他们没要沈路的银子就招呼着围观群众让让,说是要关店了。
围观的闲人见今日没戏可看,只能在丰悦客栈外头抓耳挠腮、伸头伸脑。
丰悦客栈里,把女子扶回自己房间的苏诗兰不问女子是不是受了伤,也不问女子是为什么受的伤。她只是拿出《三字经》这样通俗易懂又容易记的启蒙教材,真的在认认真真地准备教女子习字。
女子见状再度垂泪。
幸好苏诗兰什么都不问。倘若苏诗兰要是问了,哪怕只是一句,她恐怕都会自觉再无颜面见苏诗兰。毕竟被自己的夫君掐着脖子暴打着实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姐姐坐这边来。”
苏诗兰不多问,不多嘴。她拉着女子坐到自己身旁,仿佛女子真就是来习字的。
两女面前是一张新制的木桌。木桌的木色很浅,遇水就会留下深色的印子。苏诗兰便拿手指沾了水,在木桌上写了《三字经》的第一句。
“姐姐来跟着我读一遍:‘人之初,性本善。’”
女子哽咽了一下,低着头喃喃:“人之初……”她面前的木桌上很快多了一个两个三、四个溅开的印子。
轻轻浅浅的读书声里,门外的沈路帮苏诗兰关上了屋子的门。
一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三回翠姑就不再遮掩自己脸上脖子上的青紫了。固然暴露出身上青紫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被夫君殴打了,但就像苏诗兰说的那样,一旦她不遮遮掩掩了,其他人对她的指指点点也就消停了。
那些先前笑话她的、嚼她舌根擦她为什么被打的人见她问心无愧不像是做贼心虚,也就不好意思再说:“她肯定是做了错事才被打,不然她家夫君为何以前不打她,现在打了?”这种臭话。
倒是翠姑的夫君,因为他打老婆的事情暴露了,顿时闹了个没脸。哪怕翠姑的夫君到处解释说他是因为翠姑去苏诗兰那里闹事才会发了脾气下手没了轻重,也没有学子再愿意结交翠姑的夫君。
——读了那么多年书,这学君子之道、圣贤之言的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三岁孩子都还知道打人不是好事呢,一个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的大丈夫还能不如一个三岁孩子懂事吗?
相比之下,哪怕被人当面羞辱也能维持风度的诗兰姑娘端得是君子之风、大家风范。……不过一个姑娘家比一个大丈夫还配得上“君子之风”四个字本身也够讽刺的了。
舆情一变再变。唯有苏诗兰和沈路的态度不变。
翠姑学得很认真,也学得很快,这才两、三天的功夫就能默出一半儿的《三字经》了。要知道翠姑和后世有学可上的孩子可不同,她在家中要烧饭洗衣,还得做些女红拿出去换些银钱。
京城这种地方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苏诗兰这样摆起字摊儿来就有润笔费当收入的。翠姑的夫君都是靠家中给的银子过活,他秋闱再度失利,身上已无积蓄。要不是他父母在翠姑进京前塞了翠姑几锭银子,翠姑也偷偷带上了自己的私房钱,两口子早就揭不开锅了。
翠姑一边补贴家计,一边跟着苏诗兰习字学文。他夫君不喜她日日跑出门去,就鸡蛋里挑骨头地给她找些事情做。翠姑日日早起,人都累出了黑眼圈,可她就是照旧去苏诗兰那儿习字,旁人见了难免问她这样摧残自己不累不苦么?
翠姑倒也不避讳,张口就答:“苦呀,累呀。但也痛快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