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引燃后的白烟萦绕在马车内,暖炉虽不曾运作,但特意钉死在车内的棉被还是起到了保暖的作用。
顾以昭穿着厚重的黑熊裘衣,还戴了顶暖帽,整个人几乎嵌在了熊皮里。
路途颠簸,加上赶路速度较快,马车不时便震动摇晃一下。
可车内的顾以昭却好似一座雕塑,任凭外界如何干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其他人并没有看到,熏香的白烟随着他的呼吸进入肺部,无形的药力继而扩散至四肢百骸,像是在干涸的土地上洒下一片雨霖,渐渐唤醒蕴藏于深处的生机。
突然,顾以昭睁开了眼睛,猛地拿起痰盂,呕出了一团又一团乌黑腐臭的血块。
在吐完后,他的身上就像是被雨水淋过一般湿透,可面色瞧着却红润了些许。
马车内的动静被门外的商队成员听了去,忍不住感慨。
“这小薛公子看着瘦弱娇贵,不成想是能吃苦的,每天咱们赶路的时候都要吐上那么两回,偏偏一声抱怨都没有,真厉害啊。”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俺这大老粗都替小薛公子觉着辛苦,他受下来了不说,身子骨瞧着竟是比一个月前利索了。”
顾以昭已经跟着福桃商队赶了一个月的路,为了照顾他,福桃商队长施大福特地寻熟人借了辆更保暖更舒适的马车。
拖着被毒害过的重病之躯赶路自然无比辛苦,哪怕这马车坐起来比施大福本人都要温暖,可顾以昭还是险些没了半条命。
但他忍了下来。
商队里备了些常见的草药,也有人参灵芝等补物,更不乏大户人家喜欢的熏香。顾以昭会根据需要买下,总归他一个人也用不得多少,施大福看他可怜,还会以成本价卖给他。
至于他需要但是商队存货里没有的,他就委托施大福在赶路的时候注意一些,看到了便顺手摘下。
他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给自己调配了一些清毒药,每天晚上商队驻扎修整的时候花钱请人帮忙煎熬出次日一整天的份,要喝了便热一热,再以熏香和人参灵芝等补物吊着自己的气。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又锈迹斑斑,即便修炼一整天也不见丝毫收效,但他还是就这么坚持着,如今身子骨倒是比一个月前好上许多。
身体好起来后再修炼《慈悲净妖录》,自然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冬天的天色暗得迅速,约莫下午四点,施大福便指挥着众人开始扎营。
“这几天大家都注意着点,咱们就快出大周的国界了,指不定路上会遇到什么污秽东西,护身的东西一定要戴好!就算是拉屎撒尿也不能离了其他人的视线,只准用恭桶!听到了没有?”
商队成员:“听到了!”
也有人笑道:“施大哥你就放心吧,咱们都不是刚出来的毛头小子了,这点规矩哪会不晓得?你这话说的我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施大福没好气地朝对方瞪了过去:“提醒再多都不过分!你们啊,别喝凉水,也别吃生冷的东西,万一闹肚子了,到时候拉得噼里啪啦,臭到的可就是同帐的人。”
“嘿~俺记得上一次铁子就吃了路边采来的野果闹了肚子,那臭的,恨不得拿个塞子给他拧紧了!怕不是那些脏东西闻了也要被恶心走!”
“都记住了啊,谁要是闹肚子,就让兄弟用木塞给他塞上!木塞从哪儿来,咱也就不用多说了!”
一群人顿时就着屎尿屁的话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间或便扯到那些男人的那些事情上,人群中时不时发出一阵粗放的哄笑声。
总归眼下也没有什么姑娘家,这群常年混在一块儿的汉子倒也没个讲究,什么话都敢往外面蹦。
施大福无奈,走到顾以昭的那辆马车旁。
“小薛公子,那群粗人的污言秽语你别去在意。”
顾以昭轻笑着说:“弟兄们笑得开心是好事儿。施大哥累了一天,不若进来歇息一会儿?”
“那我就不客气了。”
施大福也没多推辞,走进了马车内,嗅得熏香与热茶的气味儿,忍不住松了口气。
“租了这辆马车果真不亏,我虽不通医术,但看小薛公子你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可是习惯了?”
顾以昭点点头,从衣服底下拿出一个裹着毛皮的葫芦,给施大福倒了一杯热茶:“是挺习惯了,施大哥喝点儿热茶暖暖身子吧。”
一杯姜茶下肚,施大福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身上的寒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顾以昭复而问道:“适才我听大哥与弟兄们说起了污秽东西,想着这一路上风平浪静,莫不是前头出过一些事情?”
施大福一拍大腿:“哎!突然想起小薛公子是京城人,不懂行商的规则,我这便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在大周国内,距离京城越近的地方越安全,人口越兴旺的城市也越安全。可是一旦远离京城,尤其是国境边界处寥无人烟的荒郊野岭,会大概率出现一些不可轻易提及名字的污秽之物。
那些污秽之物各不相同,却无一不是时刻盯着人命,无由来地散发恶意,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为了安全着想,商队里的每个人都会携带一些带有加持的护身之物,或是经书,或是佛珠,或是符咒,或是佛像,去抵御那些污秽之物。
在自己的世界听到这些内容,顾以昭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曾经是不太信鬼神之事的,毕竟他和他的亲生母亲被人谋害,也没见谋害者付出代价。
前世的他可不想等到自己死后去奢望那些不知是否存在的鬼神来替自己和母亲平反,所以就趁着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去报仇了。
施大福严肃地道:“小薛公子可别不信!我们商会是有特殊规则的,不能轻易透露那些事情,若是对外说的太多被人查出来,要杀头的!”
顾以昭眉头微蹙:“这么严重?”
他确实不曾看过有关本朝律法的书籍,但听过评书先生讲的妖魔鬼怪的故事。那些书生夜会狐妖女鬼的话本,痴男怨女三生三世的戏码也很是常见。
照施大福这么说,恐怕评书先生、话本作者和戏班子都得砍头。
“这就是小薛公子不懂了。我说的那些污秽之物,与话本中重情重义的妖狐女鬼大不相同,皆是些轻易便夺人性命的东西!”施大福面色阴沉,“它们遵循某种特定规则而动,我们没遇到是好运,遇到了就得发现它们夺人性命的规则,并从中逃脱。”
施大福向顾以昭讲述了过去的一段亲身经历。
那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情。
彼时,他还是一个刚满十八的愣头青,整日就爱看江湖侠客行侠仗义的故事,拿了把刀剑就想要出门走天涯。
当然,如此不务正业的态度免不了被一通教训,施父便拜托商队长的朋友带自己儿子出门几趟,长长见识。
刚开始,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山贼,也没有妖狐女鬼,更没有美丽村姑遭难的情节,施大福从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后来的心灰意冷。
随着路上的人烟越来越少,他们离国境越来越近,商队长便对商队成员作出了跟今日的施大福一样的嘱咐,并且事无巨细,其实就是专门说给施大福听的。
可是那会儿的施大福年轻气盛,羞耻心也强,不愿意在同帐的眼皮子底下排泄。
其实小的还好说,但大的就得去野地里!否则账内又脏又臭,制造臭气的免不了被一通嘲笑。
那天施大福吃多了油腻的东西,半夜肚子疼得睡不着,便一个人去外头方便。
刚提上裤子,他便听得附近传来女子的抽泣声。
“你说我当年也是傻,荒郊野岭,还是大半夜的,正常姑娘家哪会跑那儿去!”说到这里,施大福骂了自己一声。
但当时,施大福忍不住喊了一声,那不知在何处的女子哭声就突然停了,像是受到了惊吓。
不久后,那女子的哭声又开始了,并且比先前还要悲惨,一般人听了根本狠不下心。
于是施大福便摸着黑过去了,不多时便就着月光,看到了跪扶在一棵树根旁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袭青纱,头戴红色朱钗,虽看不清正脸,但从背影看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施大福当时正值青春年少,想着自己没准能邂逅一段爱情,想都不想就过去了。
但他还没能来得及碰上那女子,便被突然出现的几个商队成员七手八脚地拽了回去。
“我叔二话不说就赏了两耳光给我,抽得我跟猪头似的。”施大福苦笑,“当时我还很生气,觉得他们破坏了我跟美女的姻缘。你知道吗,一听我这话,他们立刻就用méng • hàn • yào弄倒了我,给我绑帐里了,很多人一宿没睡地守着我。”
于是第二天,一群拉着施大福走到昨晚发现他的地方。
可到了以后他才发现哪里有什么美女,分明只有一棵树根肿胀的树!
倒是那树根的样子,像极了他昨晚见到的那哭泣女子的身形。
“我一问才知道,昨晚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怎么从帐里出去的!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明明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守夜,可那晚我怎么就出去了呢!我说我肚子疼去方便,我们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东西。”
施大福脸色微微发白:“他们中途去帐篷里查人,发现我不见了,就立刻过来找了,然后在附近看到我的脑袋正在往一个绳圈里钻,再晚一点,我估计就会被无声无息地绞死。”
后来施大福的叔叔告诉他,昨晚诱惑他的诡异叫做“树女吊”,通常会在夜里出没,会让人产生幻觉,待猎物钻入它的吊绳后,就会立马收割猎物性命。
而成功捕捉到猎物后,猎物就会清醒过来,最终万分痛苦地死去。
“树女吊”属于最低级的诡异,想要破除它的规则很简单:一是不要回答它,将它的哭声无视掉;二是旁边的同伴将深陷幻觉之人拽回来看守一夜,避免那人再度无意识上钩。
而树女吊选择的猎物则以青壮年男子为主,通常而言它们不会对女子下手。
顾以昭没想到还能亲耳听到这种事,但这不就是智慧不高的树妖想要害人的小计俩么?
毕竟顾倚柔和轩辕夜都能得到系统重生了,这个世界有妖魔鬼怪的存在并不奇怪。
“多谢施大哥提醒,我会注意不从马车出去的。”
施大福摇了摇头:“你还是不信,我就跟你说说另一种诡异吧。那诡异叫做‘尸血瀑’,是一种干尸模样的诡异。如果在它的领地范围内,人身上有还在流血的伤口,那人浑身的血液就会像瀑布一样从伤口中流出去。偏偏它会故意在领域内设置陷阱让人流血,防不胜防。”
“想要规避死亡的方法很简单,如果是小伤口,就让自己或别人帮忙用嘴堵住,确保血不会冲出来;稍大一点的伤口,就用从它身上摘下来的药草捣烂后盖住……这一切的前提,都只是在身上伤口不多的情况下,伤口一多也就无能为力了。”
“这……”听到这里,饶是已经有所准备的顾以昭也皱眉了。
这已经超越了他正常认知中“妖怪”的范畴,的确称得上是“诡异”。
施大福说:“它们是无法被咱们给杀死的,那些具备加持的护身之物,顶多让它们厌恶。就像是咱们看到了茅房,越脏咱们越嫌弃,但是如果真的要拉,也会捏着鼻子去拉。”
顾以昭不解:“若真是如此,它们不就会越来越多,而咱们能住的地方不也越来越少么?”
“所以才需要皇帝啊!皇帝有办法,能够护住咱们百姓安居乐业,咱们也不敢多问,就按照皇帝给我们商队定下的规矩行动。”施大福乐呵呵一笑,“咱们这些去别国的商队虽然路上危险,但赚得可多,走这一趟,整个商队拖家带口一整年都不愁吃喝!”
顾以昭不禁深思:“施大哥的意思,是那些有关‘诡异’的规则只有商队知道?”
他在京城活了十几年,居然连丁点风声也没听到过。
施大福:“确切来说,是出过国的商队。但既然小薛公子是打算去大齐的,那么到时候就遵守大齐那边的规矩吧。大齐不像大周那样捂住我们这些商队的嘴,可论起安全,并不及大周。”
当晚,施大福和便喊了副队一块儿住在顾以昭的马车里。
好在直到天亮,商队也并没有出什么事儿。
但是次日,就在他们刚出国境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却阻挡了他们的脚步。
只见不久前还阳光万里的天突然蒙上一层阴翳,将阳光遮得结结实实。
浓重的乌云在天空中来回翻滚,随着几声雷鸣,瓢泼大雨骤然落下,将福桃商队淋了个人仰马翻。
尤其是这会儿还正是冬日,这雨水中夹杂着强烈的寒气,顾以昭刚养好的身子立马就觉得不舒服了,咳嗽几声后,取出驱寒的姜糖放在口中,并将炉火点了起来。
施大福在外面扯着嗓子高声喊道:“不能继续走了,再走下去,咱们的货都得坏掉!去附近找个地方休整吧!”
顾以昭将窗户拉开一道缝隙,福桃商队的众人们在附近打转了一下后,找到了合适扎营的地方,便立刻开始扎帐篷烧炉火。
在古代的野外淋了凉雨,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众人显然也深刻地明白这一点,比平常扎营的速度更快,一刻钟的功夫,四顶帐篷便立起来了。
四顶帐篷对于五十个健壮的成年男子而言属实有点挤,平常至少要五顶才够,但现在情况急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大家伙赶紧将湿透的衣服换下来才是要紧事,人挤人倒也更加保暖,反正都是自家兄弟,哪会介意这么多。
待情况稳定下来后,施大福便撑了一把伞走到顾以昭的马车旁边,叮嘱道:
“我凭经验来看,这雨不太寻常,希望真的只是天气不好。要不小薛公子还是先下马车吧,我那顶帐篷比较小,人也不多,现在已经立好了。”
顾以昭表达了感谢,然后便裹着厚重的熊裘出了马车。
施大福那顶帐篷虽然小了点,但算上顾以昭也才七个人,一行人捧着驱寒药汤坐在摊着稻草与毛皮的木箱子上,倒也不算挤,就是要忍受一下男人聚在一起的汗臭味。
雨声越来越大,好似有一头野兽在天空中发出“呜呜呜”的怒号,由远及近,萦绕耳畔。
顾以昭一边闭目修炼着《慈悲净妖录》一边默默地念诵经文,待自己沉入黑暗中时,那烦人的吵闹声便渐渐消失了。
可是与吵闹声一同消失的,还有帐篷里众人的交谈声以及其他帐篷里商队成员们的说笑打闹声。
世界安静得只剩他自己的心跳声。
“嘶啦~”
帐帘被拉开了。
在这针落可闻的环境中,这点动静就如同雷鸣炸响,顾以昭猛地睁开眼睛。
霎时,大脑如针扎一般疼痛。
但幸好没有影响他的行动。
只见施大福等人面无表情地向着帐外走去,而帐外的雨不见减小,反倒是要将他们吞噬那般越来越大。
“你们在干什么?”
顾以昭暴喝一声,见众人似乎还没反应,便率先在排在最前面准备迈出帐篷的商队成员脸上卯足力气落下两个巴掌。
终于,那个人迷迷糊糊地清醒了,不太理解地看着顾以昭,还无法理解适才发生了什么事儿。
顾以昭见抽巴掌有效,一边解释着,一边如法炮制地给下一个人抽巴掌。
“我见你们在这大雨天往外走,叫都叫不回来,觉得不对劲,便只好打你们了,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