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经久不散的寂静,鎏金铜炉里焚烧着苏合香,炉盖儿里升起袅袅青烟,萦绊在芷秋心头,成了一桩迷案。
她侧目过来,眉心所攒的万全疑虑中,无半点欣喜,“我妈说的是真的?窦大人,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我是个倡人,名声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可若是传出去,多少人等着笑话您呢。”
“是真的,”伴着窦初低锵的嗓音,芷秋的心咯噔一下,坠落一层。她认真窥他年轻面庞,不羁的笑容里,言之淡淡,语之凿凿:
“你不是觉得我的‘喜欢’同别的男人没什么不一样吗?我告诉你有什么不一样。他们花银子在这里,无非是玩风弄月,买个开心,他们才不会管你的前程与死活,但我管。只要你点头答应,我明日就修书一封回京里告诉父母家人,我要娶你为妻。”
恍惚是个梦,在这个梦境里,芷秋只觉满布迷雾,似乎处处都是陷阱。她谨慎防范,严阵以待这个美丽的幻境,“您怎么说得跟上街买个玩意似的?窦大人,这可万万儿戏不得,即便我应下,您该怎么同家里交代?娶个倡伎为妻,只怕天下人都要笑掉大牙了。”
她的冷静逐渐推翻了窦初的想象,他原以为一个倡伎会被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砸昏了头。在他的想象中,芷秋会感激涕零地应下,伏在他膝上哭出一辈子的心酸。
眼下,巨大的落差使他蓦然生出些气恼,笑容淡化在一盅清茶的水烟里,“别的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应下,年下我带你回京,只等开了春就办婚礼,往后你就留在京中侍奉公婆,等我在苏州满了任期便回去与你团聚。”
伴着这一个天方夜谭,芷秋遽然障帕轻笑,“好吧,别的且先不论,我且问问窦大人,您知不知道我们倌人是生不了孩子的?早在点大蜡烛之前便喝了绝育的汤药,您娶房正妻却没有子嗣,您心里就没点子芥蒂?”
窦初自然芥蒂,可这与仕途相较,渺小得不值一提,“娶两房侧室便是,有什么难办?未必芷秋姑娘是那起不能容人的妒妇?”
岑寂里迎来又一个夕照,芷秋的裙被扑朔而来的风如落叶卷起。她蹒步窗畔,望着楼院下细溪悄然,疏竹摇曳,她没有任何悸动的心沉闷得几如这番秋景,萧瑟而恬静,“我考虑考虑,窦大人不急吧?”
风骤凉,吹得窦初心里没了底,却十分奇妙地,在杳杳的期盼里生出几分敬畏、几分心动,“好,我等你。”
这厢前脚走,后脚里姑娘们一窝蜂地涌入芷秋房中,个个儿芳容露喜,唧唧咋咋这问一句,那问一句,当是个惊世骇俗的新闻丢在了萧条的晚秋,炸起一窝莺雀吵闹个不停。
先是朝暮围到榻上挽芷秋的胳膊轻晃,“姐,可是真的?方才妈同我们说,我们惊得不知怎么样?怪道这窦大人回回来回回言谈都与别个不一样,原来安的这个主意。”
露霜也凑过来,“姐,他是怎么说的?当真要明媒正娶?当真要娶你做正妻?我的老天爷,这可是烟雨巷千百年难遇的喜事,姐姐真是给我们做倌人的长脸!”
横睃众人满面喜色,唯有雏鸾好像不大高兴,露霜去掣她的小氅袖,“小傻子,这样大的喜事,你怎么不高兴?未必你平日同姐姐是假要好?”
雏鸾忸怩着立在芷秋跟前,不问始末,只问:“姐,姐夫怎么好些时不见来?”
众女倏而哑然,云禾立一抹嫣红,将众人横目指一指,“嗳,就只小雏鸾是个明白人,瞧瞧你们那没个见识的样子,正妻有什么了不起,就将你们乐成这样。”言着提裙坐到对榻,撑着胳薄窥芷秋半笑不笑的颊腮,“姐,你是不是不愿嫁他?”
说话间,桃良在榻前搬来几根杌凳,众女围坐。芷秋将众人睃巡一眼,怅然莞尔,“按理说,咱们这些人,在风尘里打滚这些年,就盼着有人能将咱们拉扯出去。如今他要来拉我,又是官宦之家,还要娶我做正妻,这是天大的好事情,我该高兴的。”
莞尔间,一双眼泛着冷粼粼的波光,浄泚如水,“可你们也别昏了头,且先想想,他年纪轻轻的朝廷命官,家室清白前途大好,娶一个倡人做什么?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若是真爱我爱到那地步,充其量娶我回去做个妾室好了,做正妻……你们也敢想?”
窗外扑进来几篇金黄的银杏,仿佛是一段轰轰烈烈到死的人生,“我自十四岁点大蜡烛起,遇见说要娶我的男人无数,哪个是说真的?如今非是豆蔻纯真,我倒反昏头起来不成?我劝你们也清醒些,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凭什么落到咱们头上来?”
云禾想这话才是真,一张癣斑渐褪的脸凑近几分,“谁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方才妈来同我讲,我就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叫咱们姐妹撞见,姐没迷了心窍我就放心了。”
那两个水波粼粼的杏眼一转,弯成两道狡黠的月桥,“不过,管他打什么主意,也是个良机。依我说,正好将计就计,姐,你写个条子叫人传给姐夫,就说你要嫁人了,且看他是个什么意思。倘或他对你没个长久打算,那罢了,你就捡了这个姓窦的,倘或他有,什么事情也有了结果不是?”
众女皆敬爱陆瞻,于是分着研磨,由露霜递来纸笔,“正是这个道理呢,要说这些人都比不过姐夫去,姐姐和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姐,你写了,我套了马车去传,正好我今晚没局子。”
嘻嘻雀杂的喧嚣中,人影渐逝,一轮冷月上窗台,冷冰冰照着黑暗世界里藏污纳垢、浑浊不堪的一切。
污秽的泥泞里开着一簇朱砂红霜,在几盏灯笼下飞掠着一片殷红的颜色,似乎是谁的血泼洒在这里,很快,被黄土遮掩。
一小火者指挥着几人踩实了土,重立艳菊,旋身向黎阿则奉上一个髹红檀木盒,“东西在这里头放着呢,请黎公公转呈督公。”
黎阿则接过木盒,略微抬起盖儿上描的牡丹,露出条缝往里一瞧,皙白的面目上半明半昧地笑了,“手艺不错嘛,一点儿破损都没有,好好儿干,你这手艺,回头返京了,督公没准儿将你调去镇抚司诏狱当个刑官儿。”
那火者忙伏跪在地叩首,细腻腻的嗓音如黑夜鬼魅,“哟,那就先谢黎公公提携奴婢了。”
三五人各自散开,黎阿则秉灯抱着木盒直往陆瞻房内。甫入正屋,即见陆瞻欹在榻几上品茶,像是刚洗过澡,单罩松松的一件玄色道袍,头发半束半披,只用锦带素裹,饧着眼假寐。
这厢将匣子奉于炕几,揭了盖儿,“请干爹过目。”
陆瞻斜睨一眼,冷漠转回目去,“不用瞧了,等忙过了这段日子,送给那丫头去,叫她喜欢喜欢。”
正要领命,却见张达源领着一妙龄少女进来,远瞧着便面熟得紧,像是月到风来阁的人。黎阿则慌忙将匣子合拢抱在怀内,待人行进,才瞧清是露霜。
琼玉高悬,人间宝鉴,照着露霜芰荷露尖的粉脸,像一串铃兰千般可爱地与陆瞻福身,“姐夫好,大半夜的,叨扰了。是姐姐眼下遇见个大事,拿不准主意,写了个条子,叫我拿来给姐夫替她做个决断。”
说着便将折好的薛涛笺递与陆瞻,陆瞻展开瞧来,只有短短几字:今朝得遇良人,可嫁否?
暗窥他沉寂的眉眼,露霜将始末倾筐倒箧地说来:“头先有个窦大人总来点姐姐的茶会,同姐夫倒是同乡,人麽也年轻,性子也算好。今日他同我妈说要赎姐姐出去做正头夫妻,姐姐有些踞蹐,姐夫见识广,也说说嫁不嫁得呀?”
厅上黎阿则深垂了眸,又几番暗暗抬眉窥探陆瞻。只见他捏条子的手在发颤,一点点,不明显。与之相反的,是他面上平静半温的笑意,像广寒宫里,千万年的孤寂,“你姐姐怎么想的?”
露霜伶俐机敏,稍转一下眼,“姐姐说,这是百年难遇的良机,可她想问问姐夫,若她嫁人了,姐夫那么多银子砸在姐姐身上,什么也没捞着,可后不后悔?”
月淡长窗,在门外的黑暗里,陆瞻几乎可以看见芷秋问这话时的表情,一定是挑着眼,鼓着腮,风情俏丽。他想,她那么美,不止值这些千金万银,而值得更好的未来。这未来,是他筹谋给她的,也算得上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她的幸福。
于是他抬起胳膊,将烟粉的信笺递到烛上,“你告诉她,我陆瞻能遇见她,三生有幸,不后悔。若婚事定下来,我再替她备一份嫁妆。”
须臾,那张写满期盼的纸被火焰逐寸吞噬,像一条蓝幽幽的蛇,带着剧毒爬来,连同他的心一齐,焚烧成灰。
而另一颗心,亦在这份答案里几经死去——芷秋立在窗畔,听着满园醉生梦死的欢歌里夹杂着露霜的转述,一字一句像一把凿子,将她吭哧吭哧地钉死在窗上,继续饱经风霜。
倘若她有那么一条路可以逃离这里,那么现在没有了。陆瞻不会知道,他才是她的生路,而其他男人,无论是嫖她还是娶她,都是一样的,她对他们,永远不可能纯粹的笑。
可即便是这个时刻,她也没有怀疑过,陆瞻爱她。她只是更加确定了,他不爱他自己。
一月满过一月,一天接来一天,月到风来阁依然车马盈门。时光由街市淌过去,流逝了青春,带回来云凉远宋,虚梦高唐。
关于窦初营造的“美梦”,就破碎于阿阮儿的到来。阿阮儿是袁四娘到烟雨巷后头一个买的女孩子,比芷秋年长四岁,亦是色艺双全的奇女子,早年间芷秋还未拔头时,整个苏州行院皆以她为魁。
后来,她被个叫田羽怀的商贾公子赎了去做妾,再后来,即是眼下,她又坐在了四娘房内,原本艳色卓绝的面容细纹平添,更得霜雪几缕,匆匆两年红雨花杏风,把青春断送。
一见芷秋,她便慈目温婉地笑起来,抬袖将她招到面前,“芷秋,这两年不见,你愈发出挑了,我听见妈讲,自我去后,你连夺了两年魁首,可真是替妈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