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沉,无人掌灯,明月无尘如玉镜,这里没有羌笛琵琶,只有轻蝉蛙声伴着星辰,似乎永世安宁。
泼绿的院门前两盏绢丝灯未亮起,地上蹲着一个纸糊的灯笼,桃良带着新买的小丫头初月坐在门前。初月是外县人,年纪差桃良一岁,有些懵懂,朝黑漆漆的门缝里溜一眼,十分疑惑,“桃良姐,咱们怎的不进去呀?院里屋里都没上灯呢,仔细一会子爷骂。”
桃良抿着唇笑,“你现在进去,他才要骂呢。”
“为什么呀?”
清风徐徐,拂动桃良的裙,她托着腮望向银河,不答话。傻笑半晌,见千里烟波里走来黎阿则,正带着几个火者四处查访。走到跟前来,灯笼将二人晃一晃,“怎么不在院儿里呆着,在这里坐着做什么?”
不好答话,桃良便羞着脸笑,黎阿则会其意,一阵心猿意马,与身旁张达源招呼,“查了夜,咱们到翠中阁去歇一夜。”
“成啊,”张达源搭搂着他的肩,一路呼朋引伴而去,“那个芍容姑娘天天念叨你呢。”
嘻嘻哈哈的调笑生被夜风吹近,令桃良的脸褪了色,失落之际,见门吱呀一开,陆瞻站在里头,“进来吧,去点灯,叫人打水奶奶沐浴。”
碧天今夜流银,照着各有各悲喜,欢心失落里,黑暗渐褪去,楼台彩云归。
自方文濡说定要走,云禾总有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只等他来瞧她时好一阵,人一去,就仍趴在帐中懒吃懒睡的。这日下午,二人在外头一花厅相聚,黏糊了足有两个时辰,正赶上花情正艳,相思正浓,方文濡却要走。
云禾满脸的不高兴,在一张好大的官帽椅上盘着腿打着扇,“你是要忙着到哪里去?急成这样子,难不成外头有相好的了,赶着上她那里去点卯?”
她恼起人来,叫人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方文濡深知她的性子,不敢妄动,将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又拔了回来,“我的姑奶奶,有正事,衙门里正装粮呢,我趁着这功夫跑来瞧你,眼下大约装好了,我要去同衙门里清点了办交付。”
厅上搁着冰,她还恼得心火热,抬眼瞪他,“是公事要紧还是我要紧?”
“你要紧,一百桩公事也没你要紧,”方文濡挤到椅上坐下,握着她两个肩头,十二分耐心地哄,“可你瞧,我又不好到后宅里去,在这厅上,顾忌着人来,我连亲亲你都不敢,你叫我在这里憋闷着做什么?不如我去将公事办了,明晚来瞧你,晚上下人们也不出来走动,便宜些。”
适才压住了云禾的小性子,十分深明大义起来,“那你去吧,可将公事办好哦,别叫人以后讲那毛手毛脚的新科状元郎是我袁云禾的夫君,我麽可丢不起那份脸的呀。”
方文濡起身,郑重地拜了个礼,“谨遵先生教诲。”
这厢嘻嘻笑着,可等他一去,那笑就滞在脸上,将落不落的,似一颗愁心关不定。想到他不日就要启程往浙江去,一霎就没了精神,回房倒在帐中昏昏沉沉,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
正欲睡去,却听芷秋进来,坐到床沿上拉她,“快起来,整日躺着益发没精神,正趁着天色还没暗下来,我与你到园子里逛一逛,来了这几日了,还没好好逛逛我们家这园子吧?”
云禾恹恹坐起来,耷拉着抛家髻,整个人沉心添病,“姐,我不想去,懒怠走。”
绣房里昏帐配闷椅,芷秋挪到边上一根杌凳上头,又嗔又叹,“你这鬼丫头,人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不是讲好了两个月那边一切安置妥帖了就回来接你家去的?你这个样子,岂不是给他心里添病?他还能安心去呀?人家是去办大事做官的,要依你,难不成他一辈子无所作为,就守在你身边才算好?”
纱窗里金光未褪,一线线尘埃浮动,落在云禾的裙角,她深攒细眉,满面愁态,“姐,他有志向,既然苦读多年考了功名出来,难不成我会拦他?我只是心里有些毛毛躁躁的,总怕他在那边出什么事情。”
芷秋一笑,山野神仙似的淡然,“我说句不好听的,要出事你就是呆在家里也躲不过去。你放心好了,方大人是文曲星下凡,自有上天庇佑,且有后福呢。走,咱们今日园子里逛逛,明日到隔壁去瞧瞧雏鸾,好给你散闷啊。”
这便罢了,二人领着桃良与骊珠,出了院门便乱转悠。往前芷秋因怕撞上陆瞻母亲,触了她的病根子,不爱出来溜达,故而许多路还不大熟。
两个人沿着一垂花门踅出,即是一片绿野开阔,楼台烟波。暗柳飞莺,小桥芳草,蜂蝶正忙,蜻蜓栖枝,渡水渠,临游廊,百花染胭脂,石磴点苍苔。
逛了大半时辰,天色渐暗,月起天澜,一行便要折返。芷秋云禾相挽,刚转了绣鞋遐暨至一棵葱蒨槐杨下头,云禾却见院墙下有棵芭蕉无风而动,唬得挑扇朝芷秋一指。因天色黯淡,两个人歪着腰枝瞻望半晌,只当是哪里来的野猫野狗,不想里头芭蕉下竟钻出个人来!
芷秋心内一惊,忙拉了几人避在杨槐后头,待那人走进了,才借着月光瞧清是个男人。那男人穿着牙白圆领袍,罩半额乌纱,窥其装扮,必然不是园内小厮,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姐,该不是强盗吧?”云禾猫着声儿在云禾耳边轻问,芷秋立时将一指竖在唇边,示意其噤声。
再往后头瞧,只见那男人一路小心避障,走到几人对面的一处院门前,左右顾盼一圈儿,方拂袖叩门。旋即门扉启出宽缝,开门是位姑娘,手上挑着灯笼,昏黄的烛光一晃,芷秋唬一跳,原是祝晚舟的丫鬟红缨……
待那男人闪身进去,院门阖拢,芷秋几人由杨槐里冒出来,往原路折返。云禾听见是祝晚舟的住处,惊落了下巴,“姐,这男人大晚上的由钻个狗洞进来寻祝晚舟做什么?这男人是谁?”
几人也没来得及打个灯笼,正借着月光或是远廊的灯稍稍看路,芷秋不备,绊着个什么,趔趄一下,幸被众人搀住。这厢拂拂胸口,朝云禾剔去一眼,“一个男人,大夜里的钻别人家院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与祝晚舟,”云禾回首朝黑漆漆的来处瞧一眼,有些不敢信,“通奸?我的娘嗳,这事情姐夫晓得吗?”
“我看大约是不晓得,”几人且行且进,踅入一个月洞门,芷秋颦额浅浅,迤逦踏红尘,“他与这祝晚舟,八百年也不见一面,自我来后,更当没她这个人似的,哪里能晓得?往前听说祝晚舟原有个未婚夫,是杭州通判一位通判家的公子,好像前不久调任苏州做县丞了,没准就是他。”
“那可要告诉姐夫?”
芷秋稍止一步,将头缓缓摇一摇,“先不要告诉他好了,他的侍妾,在园子里头偷人,是个男人心里就会不痛快,何况他有那么个心病在那里,要是他知道了,少不得心里更过不去。”
几人听其吩咐,将事情默下。皓月里,芷秋踅回房中,见陆瞻刚归家,正在床前站着换衣裳。她走过去,接过初月手上的普蓝道袍替他套上,转到跟前来系衣带子。
隔近了便嗅见他身上的绿醑香,甘甜而清冽,她仰脸望他,比往日更显温柔,“到哪里吃酒去了?”
陆瞻俯下半身亲一亲她,嗓音如一捧山泉,“沈从之的夫人有了身孕,在长园摆的局,宴请了大小官员。我这里坐局的是惠君姑娘,她请我问你与云禾好。”
“下回你也问她好,告诉她,改日我请她到家里来玩耍。”芷秋见他踅到书案后头,便在桃良手上接了一盅冰萃茶踅过去,“沈大人夫人有了孩子,是不是该送份礼去相贺?我也不认得他家夫人,不知道她喜欢些什么。”
“不必了,与他,没什么客气好讲,他也不在意这些。”
他又将那个匣子打开,取了一丸药扬头咽下。芷秋在身后对灯沉默,他扭头看见,挑起她的下巴窥一会儿,“今儿怎么瞧着不大高兴?谁惹你了?说来,我打他。”
说话间环住她到临窗一张榻上去,推开窗,对着房檐上的明月。芷秋打起扇,窥他一眼,“嗳,那个祝晚舟,你喜不喜欢她?”
他靠在榻背上,手指勾着芷秋的腰带绕圈儿,“什么喜不喜欢的,她给你找麻烦了?”
芷秋淡如秋色地笑,偎去他怀中,“没有,我是想着,你要不喜欢她,何苦将人家困在这里,还放她回家去不好?咱们还能少一份开销,何乐而不为?况且你从前不是讲,人家先前原有婚约,不如放她回去嫁人,免了她的灾,咱们也算积德行善。”
月光凝滞在陆瞻面上,连他拉扯她衣带的手也稍顿了一下,“做我的侍妾,是她的灾?”
不想又触及了他的自尊,芷秋忙抬眼以证清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讲,你又不喜欢人家,白让人留在这里做什么?人家也不到二十岁,大好的青春凭白耽误在这里,不如你发发慈悲?”
陆瞻适才微笑,接着扯她的腰带玩耍,“不是我要耽误她,是她父亲将她送来的,我若现在送回去,就是不受人的礼,有些时候,不受礼反倒不好办事。等事情办完了,我就放她回去,只是她已经到了这里,出去想再嫁人,恐怕也难。”
“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咱们往后放了她,咱们不亏心,何苦叫她没日没夜地咒咱们?”
“好,这事儿听你的。现在,你听我的。”
他将她的腰带拉开,扯出扎在里头的衣衫,青纱绿裙,很快散了一地,月光爬上来,似林沼翠烟。陆瞻迷失在里面,却永远到达不了终点。他仍被困无望地徒徙中。
很快,便是离别之期。方文濡赴任宁波府,由陆路中转杭州交付粮食,一早检点人马,穿上彩绣鹭鸶大青补子袍,戴着乌纱帽,与云禾在官道上辞行,芷秋不放心云禾,怕她哭,便一路陪同,只在自己的马车里不下车。
官道上来往繁杂,云禾戴着长帷帽,撩起一条缝,冲方文濡招招手,“嗳,傻子,这回我的脸可没烂,你怎的不说将帽子揭了你瞧瞧?”
身后站满一百多押送粮食的官兵,纷纷半斜着眼窃窥这身段玲珑的女子。方文濡忙将她的手拽住,阖上了那条缝,“这一大堆男人呢,揭了做什么?快放下,别叫人看见。”
云禾在纬纱里撅起嘴,“哼,酸状元,难不成我见不得人?那你进来,我瞧瞧你。”
因他新官上任,又不是管这里的主,后头官兵皆不惧怕,三五两个地交头接耳,细细私语。方文濡踯躅一霎,还是掀了她的纬纱,将一顶乌纱帽钻到里头,“我的脸都要丢尽了,姑奶奶,你还想怎么的?”
“要你亲亲我,你敢吗?”
背后的窃议声愈发大起来,两个人用头发丝儿都能想得到,必定是一切“伤风败俗”之类的詈词。但犹豫间,方文濡还是吻在了她的唇上,始终半弯着腰。
近眱着云禾亮晶晶的眼,他倏而笑了,“等我回来,老老实实、好好在园子里呆着,我是个迂腐之人,可受不了你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他退出纬纱外,正巧有一小吏上前,“大人,咱们赶紧走吧,只怕晚些时遇到流民哄抢粮食。”
“好。”
方文濡回首过来,隔着轻纱静望云禾片刻,退了两步躬了腰行礼,“快回去,别在外头逗留,我走了,劳驾稍等我二月,回来接你。”
言讫转身而去,云禾绞着一副哀肠踩着黄土紧赶两步,刹那月缺花飞,眼落别离泪,万声保重将息,都在楚岫崟岑中。很快便在现实里驻足下来,眼望他一身青袍被山风掠起,嵌入了茫茫青峰之中间。
云禾想喊他回首,却到底没有启口,她虽只是个最末等的乐户女子,但她知道他读书人的志向,像他肩头浮起的山川,他将以孱弱的肩膀,去挑着千里山河。她能做的,似乎只有无尽等待,并祈祷——
愿此去,前程万里,鸿儒展抱负。
回城时,芷秋闷在马车里,撩起帘子往外望,只见迢迢黄土路上,有相互搀扶的零散流民,几乎个个儿蓬发垢面衣衫褴褛。芷秋心内一动,搁下窗帘,反撩开车帘,旋即见一差役上前拱手,“奶奶有何吩咐?”
“咱们是从哪条路回城?”
“哦,大路上设了关卡,扎了流民营,围了许多乱民,恐怕惊着奶奶,咱们往小路绕一段到城门,奶奶莫急,中午就能进城的。”
芷秋稍思,莞尔一笑,“咱们走大路吧。”
那差役险些被这一笑晃得神魂颠倒,却劝,“还是走小路吧,这些流民饿疯了,要见着咱们的马车,还不知怎么哄抢呢,奶奶金尊玉贵,只怕叫那些暴民瞧见伤了奶奶,咱们回去,也不好同千岁大人交代。”
“走大路,”芷秋放下车帘,不容质疑,“什么金尊玉贵,我不过也同他们是一样的。”
那差役无奈,只得叫人径直走大道。大约颠簸了半个时辰,便能隐隐绰绰听见哭声喧天,合着山风回响,芷秋撩了帘子去瞧,只见道路倒尸三两,三五伏地痛哭,吓得她丢了帘子避眼车内。
桃良亦听见了群群索索呜咽哭声,亦要撩开帘子去瞧,“姑娘,瞧见什么了?”
怕她年少不经,芷秋忙将她的手拍下去,“外头死人了,你不要看,仔细吓得你晚上睡不着觉。”
言讫自己复撩帘子去瞧,又见短褐穿结成群,蓬衫荜衣成堆,马车越往前,流民拥挤越多,个个立无力,坐无形,再见远处一块草地上搭了二三十顶帐篷,圈了木槛,合成一寨,偶有士兵差役穿插而过,睁着冷漠的眼,满见青天下生灵涂炭,黄土上呜咽不止。
芷秋心内说不出的憋闷,马车颠簸而过中,恍瞧人堆里有个几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饿摊在地上,来往陋履皆绕其而过。芷秋想起上回在街市上的遭遇,又想起陆瞻的话,只将一颗善心暂且捺下。
可颠簸一阵,抬眼见那几个女孩子渐远,芷秋倏然难忍,唤停了车,正巧云禾早起为方文濡做了点心,余下一些。芷秋摸了条绢子扎在其中,念上回教训,便自下了车,叮嘱差役小厮将马车赶入路边林中,看好车内的姑娘。这厢戴着长帷帽,就往对过流民堆里走去。
正遇开粥,流民倾数往营中几口大锅前涌去,芷秋趁势将点心搁在一姑娘胸口,什么也没说,往回行去。
不想途中蹿出几个鹑衣鹄面的青年,芷秋脚步一顿,轻退了两步,陪着笑音,“几位,我就是路过,正要进城,营里好像开了粥,就不耽误各位吃饭了。”
因见她衣衫华丽,几人就想取些金银头面,废话也不多讲,伸手揭了她的帷帽,果然见斜插玉簪,碎攒珠翠,连两副耳坠子也像值不少钱。几人前头伸手欲抢,芷秋忙旋裙往后跑,想着到营中叫官兵!
恰巧撞在一人胸膛里,抬眼一看,又是窦初,芷秋忙往他身后躲。窦初一见追来的几个人,便明了事,唤来几位官兵将几人押了起来,回身睨她,语气有些不耐烦,“且将你的菩萨心肠收一收,怎么尽惹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