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帷帐,月照纱窗,尘埃笃笃末末落在妆台,镜中自有一张青春好容颜,描来梨花淡妆。
大早起,雏鸾便忙着叫小凤为其梳洗穿戴,好赶去浅园与妈妈相聚。钗环铃铛摇得清脆悦耳,将韩舸由梦中闹醒。他挂起帐,见其娥眉弯成风月桥,笑声娇似百灵鸟,他便也跟着笑了。
雏鸾听见,忙由妆台踅到床前,“二哥哥,是不是我吵醒你了?我不是有意的,你再睡会子嘛,太阳还没起来呢。”
窗外正值拂晓,韩舸索性掀开被子叫她上床来,“不睡了,横竖也就半个时辰的事了。你脱了鞋子上来,我们说说话。”
“可我要到姐姐家去了,我妈同姊妹们昨夜住在那边,吃过午饭就要回去的,我要赶着去同妈和姊妹说话。”
韩舸索性躬下腰去脱她的绣鞋,将她的腿抬到床上,“你与姊妹妈妈们往后还有许多时候能见,先陪我说话要紧。”
“二哥哥,你这话不讲道理,”雏鸾掰着指头同他点算起来,“一则麽,我嫁了你,不好往堂子里去,时常一两个月见不到妈;二则麽,咱们俩天天都见,有什么要紧话非要现在说?三则,”
她瘪下脸来,像一位女先生,“昨天散席时我分明讲了叫你到大娘屋里去,你怎的非不去?你今晚必须得去,不然老太太又该说我了!”
若放往常,韩舸也就应下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将头摇一摇,新燃的高烛照亮他半悲半笑的眼,“不去,我今晚还偏睡这里。”
雏鸾额心愁成了轻柔山川,狠剜他一眼,“你想害死我?非要叫老太太训我你才高兴?况且大娘还怀着宝宝呢,你该去陪陪她啊。”
他轻笑,随意地戏说着真话,“老太太要是训你,你就为我受着了吧,以后她老人家也就不训你了。至于大娘,我白天回来了先去瞧瞧她,再到浅园去接你。”
“二哥哥,”雏鸾倒在他怀里,好个委屈模样,“你不疼我了,竟然舍得叫我挨训。”
韩舸轻轻一笑,一颗心却酸得发胀,下巴抵在她乌溜溜髻顶,“我最疼你了。雏鸾,我要是哪天走了,你往后也不要忘了我是最爱你的,恨不得跟你生同衾死同穴,活着也想天天同你在一处。”
“你要走去哪里呀?”雏鸾懵懵懂懂地探起头。
外头大概有丫鬟们进来,开了门户,卷来秋风,也刮来一抹凄凉意。韩舸注目满是不舍的水星,看她半晌,方下了床,“去衙门,我该走了,你且去吧,我晌午回来了去接你,在姐姐家里好好玩耍,不要调皮。”
谁知雏鸾翻下床来,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刮脸臊他,“羞羞羞,去个衙门还哭鼻子!”
韩舸望着波澜渐平的水盆里自己的倒影,僝僽无奈地绽出一缕笑意,“没哭鼻子,是打哈欠带的泪花。”
“哼,我才不信你!”
他搁下刚拧好的面巾,不想一转身,雏鸾已走到了帘下,他追上去想抱抱她,雏鸾却生怕他耽误了自个儿同袁四娘相聚,灵敏得像只抓不住的彩雀,扑扑腾腾架云而去。
这厢正在穿戴,又见谢昭柔扶着门框慢腾腾地进来,韩舸忙去搀她,“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二娘和夫君,”她将眼四处顾盼一圈儿,走上来替他扎系官袍的衣带子,“二娘呢?天还没亮呢,又到厨房里寻摸吃的去了?我瞧她近日胖了一圈,再吃再吃,好身段都要吃没了,夫君也不讲讲她。”
韩舸怅然垂首拂着胸前的补子,“她妈与姊妹们昨日在浅园过的节,在那边睡了一夜,她一大早赶去见她们了。……其实她永远这样不懂事也蛮好,凡事不往心里搁,就能开心一辈子。”
系好衣带,又扎着腰带,其间谢昭柔仰脸望他,才发现她总是青涩而温文的夫君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下巴蒙了层沧桑的淡青。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好些时日未曾同床共枕,她倏然生出些不安的陌生感来,“夫君,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只伸去案上取乌纱帽的手略一顿,扭回头来,“好好的,怎的这样问?”
谢昭柔摇摇头,十分体贴,“我就是见父亲回来与你在书房谈了半晌话,我以为他老人家责骂你了呢。”
“你多心了,”韩舸正了衣冠,临去前抚了下她隆起的肚子,“不要总瞎想,好好安胎才是,我中午回来同你一道用了午饭再到隔壁去接雏鸾。”
言讫搀着她一道出去,下廊便自往衙门里去。外头秋高气爽,蝉鸣渐稀,风已微凉。
正是个赏菊的好时节,因祝斗真向来穷奢极侈,早年便在浅园里种了许多名贵菊花,眼下开的正艳,趁着雏鸾过来,芷秋便带着众人一道游幸。又是玄墨又是羞女,再有金背大红、粉葵、飞鸟美人……
一行花间里过,那朝暮又咳嗽起来,芷秋听得心紧,“下午回去就请个大夫来瞧,拖拖拖仔细拖成个大病!我听着咳得嗓子都哑了。”
那朝暮绢子捂着嘴缓了几口气,又有丫鬟在边上替她顺着背,这才稍好,“知道了姐,下午回去就请大夫。”
芷秋记挂着北镇抚司来抓人的事儿,拉着袁四娘同阿软儿朝前走了一步,轻声细语地叮嘱:“妈、姐,这两日赶紧把账清一清,先将官府里那些挂账的人点算出来,寻个急用银子的由头,派人去把账收了是正经。”
挂账向来都是月底结,阿软儿起了疑心,眉头暗结,“眼下才是中旬,怎么好就去叫人结银子的?”
那四娘朝后瞥一眼,见众女在后头嬉闹,又拽着二人往前一步,因问芷秋:“是不是上头有什么风声?咱们苏州府官场生了什么变故?”
“妈,你们不要多问,”芷秋将纨扇遮着朱唇,额心聚起凝重,“这苏州府的天,恐怕就要翻了,其他的,你们不要同一个人讲,先把那些做官或是官府亲戚的客人先清了账,仔细再过几日就收不齐了。”
二人心内鹘突着应下,又与众人闲逛至日中,在千羽阁里摆的饭,回房中来吃茶。这功夫陆瞻正由衙门里归家,门前遇见韩舸来接人。陆瞻一见他,便有些许怅然,正是墙内芭蕉墙外愁,一叶梧桐一叶秋。
韩舸家里过来,换了常服,是一身鹅黄圆领袍,尤显少年意气,想起上回指责陆瞻,又想起他到苏州的内情,心生愧疚,走上去行礼,恭恭敬敬喊了声:“督公。”
“韩大人客气,”陆瞻虚托他一把,进了门内。
稍走片刻,韩舸便藏不住话了,“上回卑职在书房内对督公大放厥词,望督公勿怪,请恕卑职一片焦心,竟不知督公亦有隐情。”
言着,又有一番君子和而不同的见解,“可我想,社稷之根本,无非是百姓,冷眼见百姓饥毙,这是否有些过于爱毛反裘了?”
陆瞻硬一硬颌角,无悲无喜地笑,“苏州府死几千百姓,暂且还伤及不到我朝社稷之根本,但龚兴之类不除,那就不单是苏州府的事情了。”
片刻无言里,韩舸不敢苟同,但他知道别无他法,只好失望地沉默。
念及他一片丹心,陆瞻又道来:“你上的疏,皇上看了龙颜大怒,派了北镇抚司几位钦差过来拿人。只等这两日过了,十八就拿人,你为民之心,皇上必不辜负。”
“请问督公,这案子是谁主审?”
“是我。”陆瞻背起一只手,萧萧风拂衣袍,“上回你问我是不是怕了龚兴,我现在告诉你,我从未怕过。韩大人,你以身犯险之功,不论将来你的结果如何,皇上与我都不会忘,百姓也不会忘。”
大片大片的秋色落入韩舸眼里,他仿佛已经见到了一个硕果累累的太平盛世,因此生出些豪迈,又有些好奇,“卑职敢问督公,怎么偏偏要让我一个小小的县令去打破僵局?难不成,正是因我就是个小小的县令?”
陆瞻侧眸,戏谑的笑意里带着欣赏,“我决定用你的时候,你可不是个‘小小县官’,还只是个‘小小主簿’。我可以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是因为民生之安危,也可以讲得直白一点,是因为你在朝中毫无根基,就不会牵扯到朝廷里其他的人。但诸多原因里,主要是因为你韩大人有这个为民之心,也有这个博大之胆。”
“谢督公直言。”
“韩大人,”阳光踅入陆瞻双眼,折出悲悯的亮光,“再过些日子,拿你的旨意大约就要下来了。你我有一层连襟的关系在,按理我是要避嫌的,所以不会是北镇抚司的人来押你。但你记住,不到京不开口,不论跟谁,什么都别说,到了京城,自会有人照拂一二。我这里审完姜恩等人,八百里加急递供词到京,圣旨下来查抄了这几人的家,我或可请皇上旨意用这些钱抵你向豪绅们借的债。”
韩舸稍显惊骇,“按督公的说法,我还有活命的希望?”
“不到山穷水尽,任何可能都有,所以你什么都别说,由其是关于苏州的事儿,若都察院审讯,你就只说你上疏的部分,其他的,自然由我这里审出来。”
“卑职铭记于心。”
须臾至房中,韩舸接了雏鸾,芷秋备了些阿胶红参之类托雏鸾一道带回去给谢昭柔,月到风来阁众人亦随之散去,偌大间屋子节后一霎又空起来。
陆瞻环着人到卧房临窗的榻上歇息,芷秋帖着他,倏觉他身上没有往常烫了似的,忙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我问问你,你没吃那些药,近日觉得身上怎么样?”
他抓下她的手握住,吩咐外间将晨起萃的凉茶端上来,适才同她笑,“不觉得那么火烧似的了,夜里风大了,也能觉出些凉意。”二人对坐着吃茶,他想起一事,“你过两日,恐怕要忙起来了。”
“怎么的?这节不是刚过完,哪里又来个节?”
“十八动手拿人,一时要拿十几个官员,少不得那些官员的家眷想着走你的门路,要上门来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