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朝暮去后,好似是她的怨念汇集成了一场瘟疫,迅速地蔓延在她所怨恨过的人间。
县衙门向都指挥使借调了大量兵力,开始在城内逐渐排查清理出那些染上疫病的人,将他们统统驱赶至城北几间特意腾出来的破庙里头。
因此,水乡的街市桥巷几乎每天都演着骨肉分离的戏码,哭声成了真正的水磨腔,咿咿呀呀满是愁韵。何忍堪听?于是芷秋便躲在家里不出门,也不许云禾出门,只靠小厮来回与月到风来阁传递消息。
这日风轻寒,二人坐在床畔,芷秋端着个银斗熨熏锦被,随口与她闲谈,“堂子里的生意愈法不行,客人们都不大敢去了,还好妈清了好些账出来,尚且能支撑着过了年关。只是妈往前答应给你置办一副嫁妆的事,你就不要去问她老人家了。我给你办,明天我请个师傅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家私,你说给他,叫他描了样子来你过目。”
云禾替她牵一牵被子,轻盈语调里带着一丝愁,“我哪有那么不懂事?自然是不会去管妈要的。不过,姐如今麽是有钱的,你说要给我,那我可就不讲客气的!”
因朝暮病故,芷秋接连好些日睡不安稳,眼见那罗裙渐宽,玉钏渐松,仍有些提不起精神,“我要你讲客气呀?你只管应下来就是。再裁些四季衣裳,做几床被褥,陪一些缎子首饰,这就算齐全了,往后到了他家,也不叫他老娘笑话。”
小窗绣阁,云禾生起些隐隐不舍,这般挽住芷秋的胳膊,靠倒在她肩上,“姐,小时候,我以为我们几个要在一起一辈子呢,谁知长大了,就要各奔东西,要是这样,还不如不长大的好。”
“傻话,快起来,我端不住了,”芷秋将肩一斜,银斗放到一边,又往被子里连塞了好几个香袋子,“哪有不长大的呢?要是不长大,你怎么嫁给状元郎?况且都是在这里府城里,我就算到京里去,也得有一年半载呢,你倒先急起来了。”
嬉笑时,见陆瞻的侧影从窗前滑过,云禾便起身辞去,陆瞻由屏风后头相错着进来,回头嘱咐她,“方大人就要回来了,眼看你也要办婚事了,你叫人带你到库里头去瞧瞧,挑几件东西带去,留个体己在身上也便宜些。”
云禾笑逐颜开,连福两个身,“谢谢姐夫!”
暖香暗渡,正值晌午,芷秋迎下床来,替他解了官袍,“今日怎的回来得这样早?事情都办完了?”
“没有。”陆瞻换上常服,兜着他倚到窗前的榻上,朝外头叫来桃良,“去摆上酒菜我与你奶奶吃,要荷花酒,再叫厨房蒸了蟹上来。”
芷秋将他打量,落在对榻,“你们的案子办完了?还有闲情吃酒。”
“过来。”陆瞻朝她招手,将她牵到身前搂着,“我瞧你有些瘦了,想着回来陪你吃饭。横竖事情还有人办,眼下审的都是些小小硕鼠,他们有法子能审出来的。”
她贴在他胸膛里,念他一连多日晨去昏归,分明想他,又怕讲了过于矫情,便耍了点小心机,“你瞧我,又耽误你的正事。我好着呢,你不要担心,就是天气见冷,有些没胃口。”
“扯谎都不会,人都是天气热了没胃口,你倒反过来了?你扯这种明明白白的慌,到底是想叫我担心还是不想?”
时见雁归成行,窗外一抹秋凉,芷秋佯装无辜地眨两下眼,睑下流出来年的春意,“我还担心你呢,你早上去得早,也不知你吃防疫病的药没有?你可千万别忘了啊,我听见韩相公讲已经死了好些人了。你见天在外头与那么多人打交道,可不许掉以轻心!”
“吃着的。”陆瞻望一眼他的小妻子,就觉得多日沉重的疲惫得以轻减。可见她眼角红红的血丝与眼下的浅浅的淤青,又新起沉重的心疼,“我这几日回来得晚,在我没回来前,你是不是都在哭?”
“没有。”芷秋不认,将头摇一摇,“是你多心,我想得开着呢。人嘛,总有一死,没见谁是天长地久活着的,我懂道理,才不会去钻那个牛角尖,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忙你的公事去。”
陆瞻没提起晚间归家见她腮上还挂着泪珠的事情,只是轻吻在她一片丹唇上,“来,我剥蟹你吃。”
午晌陆瞻实在困倦难忍,分明是在帐中与芷秋说着话儿,谁知讲着讲着竟睡了过去。芷秋晓得他夙夜案牍劳形,不忍打扰,蹑手蹑脚地下床,替他掖了被角。
不想陆瞻猛地惊醒,睁开的眼满是阴翳,看见芷秋方渐渐褪色,“上哪儿去?”
芷秋俯下身去亲他,细银簪上的一朵小小玉睡莲搔着他的脸庞。他想抬手抱她,她却已经站直了腰,缓缓放下了帐,“你睡吧,我到外头去做针线。”
言毕翩裙出去,与桃良在廊沿上坐着挽线。秋风微凉,睡莲倒都还开着,尤数蓝莲花开得最胜,一片蓝得发紫的颜色汹涌地往眼皮底下钻,晃得芷秋眼花,稍稍偏了身,手上拉拉扯扯地将彩线绕成团。
须臾见初月廊口进来,转绕这方,朝窗内望一望,猫着腰蹲在芷秋裙下,“奶奶,外头说祝家太太来了,特来拜见您的。”
“祝斗真的夫人?”芷秋眉心暗结,因从前与这祝太太有过节,从不见她来的,眼下既来,八成是为了祝斗真被收押的事情。芷秋懒怠与她纠缠,撇撇嘴,将线团扔到篮子里,“就说我病着,不方便见客,请她改日再来吧。”
初月气呼呼鼓着腮,偎在她裙下,“我瞧近日奶奶都不见那些人,所以我也是叫门上这么回她的,可门上那些人原是她家的人,不敢拦她,已经将她请到厅上坐着了。”
无法,芷秋只得去应付应付,留初月在这里伺候,“一会子大人醒了,不要给他吃冰茶。他若问起,就说我前头见客去了。”
如此踅至花厅,果然见那位祝夫人坐在下首吃茶,四十上下的年纪,略微发福,穿着枣红掩襟长袄,配一件大绣牡丹的八宝裙,瞧着十分富态。只是脸上颜色不大好,比起芷秋那年所见,似乎苍老了许多。
那祝夫人见芷秋进来,也记得那年与她打架的事情,一时不知如何自处。鹘突少顷,到底还是腆着脸迎上去两步,“早就说要来拜访奶奶的,只是一直不得空。如今过完中秋,总算捡着了个空闲来,不知奶奶向来可好?”
芷秋见她奉承得吃力,心内有些想笑,面上却不显,不近不远地寒暄,“多谢夫人惦记,一两年不见,夫人益发的年轻了。夫人请坐,不要拘礼。”
一片葳蕤妙姿落去榻上,叫人新换了茶,也不说话,只等着祝夫人开口。那祝夫人等了一晌,不见她问,只好起身朝身后一干缎子锦盒指一指,“因中秋家里亲戚多,不曾来拜礼,今日一齐将礼补上,请奶奶别嫌。”
“多谢夫人费心想着,”芷秋朝那堆礼品扫一眼,端着架子呷一口茶,“不过,还是请夫人拿回家去吧,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不好要夫人的礼。”
“奶奶……”
“夫人不要跟我讲客气了,”芷秋干脆搁下白釉盅,与她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真不能收,我家夫君办的是钦命黄差,不敢有一点马虎,我若收了夫人的礼,还不知他要怎么骂我呢。况且眼下是个什么关口夫人也是知道的,祝老爷同我家夫君在公事上有牵扯,我是万不敢收您这个礼。”
那祝夫人暗里直恼她不给面子,又远瞧不上她乐户之流,若不是为了打探消息,断不肯来。
眼前只得忍气吞声,赶到对榻上去坐下,“奶奶别多心,督公是奉钦命办事,我难不成还敢求情不成?我不过是想问问我们家老爷的情况,一家子人这些日子都提心吊胆的不得安生,我就想问问他到底是死是活,也好叫我们心里有个底啊……”
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芷秋斜窥她一眼,眼皮一翻。早知她性子难缠,只将凡事讲明,“夫人来问我,我也难知道。他们官场上的事情,我向来是不问的,况且夫人也知道我们家那位的性子,一向是个阴晴不定,我哪里敢去同他说这些?我看夫人还是回家等着吧,办案子总能有个结果的,总不会将祝老爷一辈子押在牢里,兴许过两日就放出来了也没个准。桃良,叫人送夫人出去。”
西墙上挂着个西洋钟,正巧当当当打了三下,像是个催命鼓。祝夫人见她要走,一时情急,说话也没了章法,“我知道往年得罪了奶奶您心里恨我,可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得罪过奶奶,我们老爷总没得罪过您呀?往年不知照顾了您多少生意,您总与他有点情分呀!”
芷秋还未说什么,倒是桃良先恼了起来,“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情分不情分的,我们姑娘与你们祝老爷哪里来的情分?这在我们家里,您老说话可得醒着神!这要叫我们姑爷听见了,您细想想您走不走得出这个门!”
那祝夫人纵有千般怒万般火也只得忍耐,实在没法子了,竟在芷秋裙边跪下来,“奶奶就当发发善心,我那个女儿犯了那样的罪,不也是奶奶发善心给发嫁出去的吗?可见奶奶是菩萨心肠的人,这般帮我一把,去求求千岁大人,求他老人家抬抬手,我们祝家的家财保证一个子不留都交出来!”
芷秋愈发生气,转过身来冷眼睨她,“说句不中听的,真是好糊涂的一位夫人!依您之见,凡事情都能用银子平息,那这天底下,还要王法做什么?您也不用在我这里费无用功,回家等着吧,是好是歹,天子圣君自有公断。”
便再不管她,兀自踅出厅去。这厢走回房中,月帐半垂,青纱如翠,黄澄澄的光影晃晃悠悠地浮在帐上,陆瞻正靠在床头柔额角,如镌如刻的脸似一片月光。
见她进来带着一股气,便朝她招手,“到哪里去了?惹这一肚子的气回来。”
芷秋提着裙蹭掉绣鞋爬到床上去,垫着被子坐在他腿上,“祝斗真的夫人来了,拉着我打探消息,我可哪里来的消息呢?就为了这些人,我都不好问你那些官场上的事情,索性我连也不知道的好,要死要活,她们自家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