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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红愁翠残(四)(1 / 2)

由祝斗真身上撕开的口子很快便吞并了姜恩,加之芷秋先前透露的一桩密案,姜恩很快在四面楚歌中败下阵来,四位审官趁势迅猛地将一切想要的口供封了卷,预备着送往京城。

临行前,陆瞻在浅园摆了一局,既为庆功,又为那位京中来陪审的陈大人送行。席面设在卷棚内,彼时金乌微昃,倾落了大片阳光,落在案上,衬得什锦珍馐如满盘珍珠翡翠,几位大人身后坐着玲珑红玉,都是些头牌倌人,吹拉弹唱自不必说。

稍乐一阵,陆瞻偏首同惠君低语,“姑娘此刻不必在这里陪我,随下人到后边儿去同芷秋说说话吧,她时常念叨你,正好你们聚聚。”

惠君稍思,细语含笑,“那您可少吃些酒,免得你们家奶奶说我陪得不好,要找我麻烦呢。”

片刻惠君悄然离席,陆瞻独自酬酢,谈笑间,向陈大人举杯,“陈大人,供词交给您,京中的局势,也就只能拜托您了。”

那陈大人忙提杯与其相碰,“督公客气,咱们甭管先来还是后来,都是到苏州来替圣上分忧。您老人家在这里任职,供状的事情只管交给我,我这里回去,先递交内阁,内阁呈递司礼监后,少不得多年为祸的贪宦即要伏法,若论起功来,您跑不了就是头一个。”

陆瞻回以一笑,又朝崔元峰细致交代,“你派几个缇骑随陈大人返京,下剩的,留在苏州等处置那几个犯官的旨意下来。”

“是。”崔元峰颔首应下。

这般又交代窦初,“虽说事情有了个大致结果,可余下还有不少费心的事,少不得还要辛苦窦大人,案子办完了,我自然替窦大人写请功的奏疏。”

窦初忙应:“督公尽管放心,卑职不敢懈怠。”

曲水流觞中,一派和谐景象,那些名来利往的心思皆被盖在樽斝之下。

唯有沈从之有些心不在焉,一想到云禾就在这园子后头,他便有些相思难忍,左右应付半晌,实在坐不住了,便拔座起来,“列位先乐,我去出恭。”

这般踅出卷棚,也不要人引路,独自沿着层层叠叠的长廊洞窗往园子深处走。好在陆瞻极爱清净,不喜园中仆从随意走动,以致沈从之一路倒无人过问。可绕了大半晌,碧青天地间皆不见云禾之影,又不知她到底住哪门哪院,真正是急出了一脑袋的汗。

此厢急煞檀君,瘦损粉郎,目及处花桥水影,独不见佳人。正恼时,忽闻歌喉笑语,他心头一跳,猛一回头,果然见远处垂花门内行来三人,便是当局的惠君与主人芷秋,另一个,乃娇媚含珠捻春风,吹得锦心骤动。

因芷秋二人也在,沈从之只好藏身在一棵芭蕉后头,暗听见三人嬉笑,惠君略顿脚步,“好了,就送到这里吧,我出去还要陪你们家陆大人的局呢,你二人也回去歇着,不敢劳累了。”

芷秋笑嗔她,拉着她两个手,“实在是我们陆大人不爱在家摆局,不然你我还能时常见一见。说起来,就是没局你也可以往我家里来瞧我啊,怎么不见来?”

“你嫁人了,哪里好和我们私缠的?即便你们陆大人不在意,外头那些嘴哪里肯放过?”惠君说着,又将云禾拉住打趣,“眼看就要嫁人了,一晃眼,倒让我想起那年盒子会,你借我的屋子,同方大人做什么呢?”

“要死要死!”云禾嗔恼,挽着袖子打她,“不许再提了!”

“好了,你们回去吧,我往前去了。”

芷秋怕她迷路,非要相送,云禾则留步目送,只等人没影了,适才要回房里去。哪知半路撞了鬼,忽见有人由芭蕉树后头蹿出来,将云禾吓了好大一跳。

胸口拍了半晌,才看清来人,见沈从之穿一身银灰的直裰,扎着腰带,满脸顽劣的笑。云禾一霎没了好心情,将眼搦到路旁的一片玉兰花,“沈大人,这里是后宅了,你一个大男人,私闯人家的后院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见你囖,”沈从之直言不避,反朝她贴近一步,“自打你住到冠良家里来,见你就有几多不便,咱们上回见,还是中秋前头,也不好说话。今儿特意转到这后头来,就是想着与你碰上面,不成想还真遇到了。”

云禾懒怠与他歪缠,旋裙要走,扬起的湘色披帛却被他轻轻一掣,“你不想我?”

“想你个鬼!”云禾转回来拉扯披帛,“你放手!你这人怎的不要脸?我如今已经赎身为良了,请你手上放干净些!”

沈从之哪里肯听,倒是越凑越近,“赎身从良?可转头就要嫁人为妾,你这良不是白从了吗?”调笑一番后,不顾云禾力争,揽住她的腰,神色有些认真起来,“别闹了,我就是来看看你。”

“你撒手!”云禾挣不开,怒极恼极,抬手掴了他一掌,“沈大人!这可不是在堂子里,更不是在你家里!这是我姐姐家里!我是个弱女子任你宰割便罢了,可我姐夫是皇上跟前的人,难不成他会怕你?”

他到底忌惮陆瞻,只得撒开手,云禾即要转身而去,拉不住留不停,情急之下,他只好在身后喊:“袁云禾,你以为你那好哥哥还回得来吗?!”

云禾心一抖,脚步倏顿,“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听不明白?”沈从之蹒步走近,带着残忍的微笑,“我父亲有个门生在宁波市舶司任提举,听说,上月他们送一批瓷器丝绸出海,遇到海寇,你那位好哥哥带着一班火者负隅顽抗……死了很多人,尸首被鱼啃得就剩了副骨头。你在这里为他守着清白,他可无福消受。”

“你骗我的。”云禾吃一堑长一智,不肯轻信,“你上回就想骗我,说文哥哥应了樊大人家的亲事,可他没有,是你在耍花招子。”

“我没有骗你,袁云禾,你可以找你姐夫去打听打听,他在宁波也有旧部,一问即知真假。”

“我不信你……”云禾见他说得真,一颗心咯噔坠一下,面上仍旧不屑,“你的话没一句真的。我说沈大人,你见天同我拉扯什么?我也到底不知道我一个倡伎之流,何曾值得你屡屡费心扯谎骗我?”

沈从之顽劣的笑意逐渐消褪,暮晚的风卷来红叶,落在他有些消沉的肩头,“因为我喜欢你。”

见她回应了一个轻蔑的淡笑,他则再回一个失落的笑,“你不相信?可我是讲认真的,我就是喜欢你。实话告诉你,自你脱籍,我寻遍了烟雨巷多才多艺的女子,有善琴的、善曲的、扇琵琶的、也有善舞的,但没有一个像你。”

他将手伸去拂她眼睑下的朱砂痣,却被她偏脸避开。旋即,他额角上的一道月牙伤疤被笑容拉扯成细长一块,“你还在等他,等他从京城回来、等他从宁波回来,倘若他没死,升了官,去京城任职,那你还要等多久?虚耗青春等一个人,值得吗?”

西落的太阳在云禾身后,穿透她的背脊,投在她眼里,是熊熊的坚毅,“值得,像你这样的公子哥,要什么都有,你没等过,是不会懂得的。”

沈从之不禁又抬起手,却在她的脸侧空空地悬了片刻,又收回。他已经学会了等待,其实就是忍耐,“可你已经等不到他了,他尸沉大海,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不信你。”

“不信我不要紧,你可以去问你的好姐夫。”言讫,沈从之先行而去。

云禾狠盯着他的背影,固执地不肯信。这厢踅回房中,又将方文濡最近一封来信细瞧一遍,上头确说有一批货要出海,他得乘船送出去。

斜阳立进门来,照得她心里开始发慌,坐立难安,只等听见外头散席,她便急绊着脚到芷秋屋里去。

此间陆瞻亦刚回房,衣裳还没换,见她进来,便朝卧房剔去一眼,“你姐姐在屋里换衣裳。”

“我不找姐姐,”云禾慌忙拿信递到他眼皮底下,“姐夫你瞧,文哥哥上次来信说要送一批货出海,到什么暹罗国,按说就送一段,几天就返航的事情,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他来信?”

恰逢芷秋换了衣裳出来,挨在陆瞻身边跟着一道瞧信,片刻抬眉起来,“这有什么的?或许是被公事绊住了脚,不是好正常的事情?”

云禾急的眉心紧扣,提着裙直跺脚,“我也觉着是好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方才在园子里撞见沈大人,他说他父亲有位门生也在那边市舶司做官,据这位大人说,文哥哥送货出海遇上了海寇,出了事情了!”

“沈大人?”芷秋瞧她乱了心神,忙去拽她,“他那人讲话有几分可信?我说你好机灵的一个人,凭白信他的鬼话?没准方大人现已在回苏州府的路上了呢!”

“我也不信他,可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真事一般!”云禾落在对榻,急急将陆瞻的胳膊拽着晃一晃,“姐夫,你不是在宁波市舶司有人吗?你去替我问问,求求你了……”

陆瞻将信折起递回给她,“我写信去问问,不要慌,在家待得闲了,一点风言风语就急成这样。等疫病缓和些了,同你姐姐外头走走散散闷。”

这厢应下,愁闷而去。芷秋估摸着她走远了,才挨在陆瞻身边细细询问:“依你说,这事情可有准没有?”

“难讲,”陆瞻吃一口茶,眉心微凝,“宁波市舶司常年受海寇侵袭,往年就有许多官员送货接货的死在海寇的刀下,因此一般有些家世的官员都不爱往那里去补缺。”

芷秋一颗心抽得骤紧,忙将他晃一晃,“那你可得上点心,赶紧写封信去问问!”

“你放心,这位方大人我往后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自然要问的。我夜里写了信,叫他们八百里加急递过去,两地相隔不远,不久就能有回信,你们不要自个儿吓自个儿。”

天色将晚,整个江南困于淡烟薄雾中,芷秋半提着心,酽酽的眸色中,投来一片晚秋的倒影,是愁、是忧、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永无止境的世事变迁。

白云苍狗又一秋,北风吹奏,天地抛洒琼玉,苏州府迎来一场初雪。淡淡翠色蒙了白,白茫茫的玉洁世界,同样也迎来了一份生机。

朝廷拨的灾粮药材随都察院的差官一齐运到了苏州府,韩舸检点接交后,将那位姓何的命官引入内堂,请了茶,“大人们一路辛苦,有了这批粮银,大约苏州就能熬过眼下的困境,下官谢皇上天恩,也多谢各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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