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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吹破残烟(四)(1 / 2)

天公抛洒琼玉,掩住那些丛脞的脚印,还人世本洁白。耳边到处是各门另户的炮仗戏酒声,浅园倒没有养小戏,这节骨眼儿也请不到戏班子,因此在东柳巷这片喜庆的红海中,尤显冷清。

一个园子散着三两嬉笑的人群,看那太湖石上起碎烟,原来是张达源哪里摸来三炷香点燃,鞠躬谨拜,不知在拜谁。

烟如一段若有还无的情,飘来桃良眼中,她站在一颗红杉树下将黎阿则的背影窥一窥,只见他弯腰点了个爆竹,又走回来,“你听,这个声儿比先前那些都好听。”

桃良只觉他有些细柔的嗓音是天籁,朝前走两步,捧起他的手吹吹气,“真凉呀,阿则哥,你多穿点呀。”

他略显不自在地将手抽回,笑一笑,“习惯了,京城比这里冷得多,穿多少都冷。”

习惯了寒冷,倒对温暖有些不自在。桃良大约不懂,掣一掣身上的斗篷,小心斟酌,“你近日还去找芍容姑娘吗?”

雪止云散,露出一轮金乌,照着黎阿则年轻而沧桑的面庞,“近日忙,好多时没去了,怎么了,你要给她带什么话?”

“没什么,就是问问。”

阿则窥她一眼,见她眉目低垂,睫毛上挂着雪花,转瞬对着太阳融化。刹那有什么密密麻麻地爬过他的心甸,他微抬手,想替她拂去斗篷上的积雪,却又谨慎地收回手。

风雪与阳光的迂回之间,晌景题过,园子里开始着手预备年夜饭。芷秋因起得早,有些困倦,蜷在床上又睡不着,盯着鎏金小篆里焚起的烟飘上绿窗,散在床帐画屏之中。

须臾画屏里走来一人,穿着暗蓝直裰,扎着腰带,像一个神秘莫测的旋涡卷来。芷秋芳心一动,爬起来扑在他怀里,“你不在家我都快寂寞死了,大过年的,你还要出去,非等着年夜饭要开了才回来。”

陆瞻笑笑,拂掉衣摆上的风雪,将手搭在炭盆上头搓着,“前几日我也学你发回善心,拿家里的银子采办了几百石粮食,今儿好给外头还没回家的灾民加餐。”

“叫人去办就是了呀,你做什么亲自去?”

“我是去叫他们抬去府台衙门,用衙门的名义送过去。”手渐暖后,他才搂去她肩上,“为着这一年受灾的事情,只怕百姓对官府灰心,也是要叫他们领会领会衙门的好处。”

芷秋撇撇嘴,枕边摸了一朵玉兰花重新斜插,“你们这些收买民心的事情我是不懂,我只讲,昨日妈叫相帮送来了一口小鲜猪,说是乌斯藏运来的,与咱们这里的猪倒不同。我叫放在厨房里,明日我烧给你吃,正好妈她们过来。”

“你还会烧饭?”

“瞧你说的,”芷秋将他搡一把,得意地飞一记眼色,“不是早告诉你从前跟着拐子,都是我们做活计,替他洗衣裳烧饭,你道他还要请丫头婆子伺候我们不成?还不都是我们自己做。只是妈说这口猪倒金贵,几十两银子一口呢,我怕厨房给烧坏了,叫他们解卸了,我自己烧。”

“乌斯藏的琵琶猪我晓得,都是在高地吃山珍长大的,体型不大,肉质上乘,常年进贡宫里,寻常百姓家里难见。千里迢迢运来,怎么也得四五十银子,何苦叫她费这个钱?”

芷秋将下巴墩在他肩头,两眼冒着精光,“吃人嘴短,妈是有事情求你,就看你敢不敢吃了。”

陆瞻捏起她的下巴,将两片朱唇捏得撅起来,俯脸亲一下,“你烧的,就是要我上九天揽月我也吃。”

“不消你揽什么月,说不过就是件枝枝节节的小事情。朝廷开了年不要派官过来补这里的缺?妈讲,都是官场的人,少不得要巴结着你摆局吃酒,你也少不得要招呼,就叫你到堂子里摆一局,他们往后麽自然就往那里去了。”

外头倏然此起彼伏响彻了鞭炮声,气势震慑鬼神,各家开始吃年夜饭了。陆瞻弯腰拣了只绣鞋,被子里掏了她的脚来穿上,“晓得了,小事情,不用讲我也晓得照顾照顾你妈的生意。”

芷秋头栽在他肩上咧着牙笑,翘起另一个脚由他穿,“妈只怕托你这种事情耽误的官场上的交际,踌躇了好久才跟我开口,我说这又不妨碍什么,他们总是要应酬,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说着话走到千羽阁门前,云禾与一班火者丫头业已在门口等候,黎阿则递来火折子,陆瞻点了两串炮仗后众人唱喏着开筵席。

无族中长辈,亦无旁系杂亲,都是些南来北往的孤魂相聚两案。

案上珍馐美馔、鲜果奇品,玛瑙水晶荧光闪烁,一方台屏后头摆了陆瞻父亲的牌位,这厢撤了屏风,一班火者因不是族中人,只有叫爹的几个由陆瞻领着一一叩拜。

下剩女婢由芷秋领着拜过,摆放了祭品后,众人落座,芷秋挨着陆瞻紧坐,“等回京了,才要正儿八经地到你家祠堂里祭拜,眼下只好将就将就。”

见众人都穿得十分喜庆,她更是穿着暗红通袖袍,衬得肤色雪凝胭脂一般,陆瞻心里倏觉像有个家似的热闹,面上带着不散的笑意,“既是外任不方便,祖宗都能谅解,只是你的父母也不知现在何处,倒不好唐突祭拜。”

嗡嗡的喧哗声里,眉目一掠,见芷秋下首坐着云禾,穿的是大洒金通袖袍,佩金戴玉的,引得他问起:“初五就要接到长园去?”

云禾挨在芷秋边上点头,“是麽,昨日就定下的事情,姐夫现在才问人家。”

“你的事情不是与你姐姐商量着办的?我也插不上话儿,只是你过去,若遇见事情,使人报家来就是。”说着,他朝芷秋笑笑,“将她屋里除骊珠外的两个丫鬟也带去,当做陪嫁。”

“还要你讲?一副嫁妆我早备在那里的,妈也添了几样,过两日长园使人来抬。”芷秋笑容里添一丝惆怅,调目将云禾望一眼。

云禾抿唇回她一笑,在漫天的喧嚣中,这笑容像结冻在这一冬,僵硬而哀愁,不太似个新嫁娘。

日疏日远,滚着往前,年节混了过去,初一请来袁四娘阿阮儿一班姊妹,小轿抬来雏鸾,又请来一班小戏,隔水唱着,厅内开席。

众人先向云禾道喜,唏嘘着她这喜事来得急,打趣一番,闭口不提方文濡一个字。袁四娘又与雏鸾相互偎着寒暄一阵,两个人都将各自的难处不提,芷秋恐四娘担忧,也闭口不言。

正是各有尴尬的时节,芷秋见阿阮儿身侧的少女,长得尤为出挑,便将谈锋转过,议论起她来,“姐,这姑娘哪里买的?又精神又伶俐,倒有些你当年的模样。”

阿阮儿扭头将少女打量打量,好笑起来,“你才说我才惊觉,是有些我年轻时候的样子,怪道那田羽怀日日来缠她。还不是早前害灾时候买来的,她母亲得病没了,家中有爹和哥哥两个,爹麽一味的吃酒赌钱,输没了底,就将她卖了我。”

水畔唱得正好,合着芷秋嗔嗲嗲的声音,“姐胡说麽,什么叫年轻那时候呀?现在不也正年轻?”

众人又笑,阮儿甩着条帕子将她捶一捶,“瞧她说话,比原先堂子里时来软些。怪道人家说一个女人嫁了人,骨头都要发软起来,可不是?如今倒不像当初堂子里似的凌冽了。”

芷秋臊得脸通红,“要死要死,拿我取笑起来了?!”

笑一阵,四娘将那少女的事情说起,“她麽说是有父兄在,却比你们还命苦些。一个老爹吃酒耍钱,家中田也卖了房也卖了,一个哥哥游手好闲,也不愿去找个活计做,卖了她的钱不过耍个几日就没了,现今还指望着她呢。她麽倒争气,什么都学得好,应酬得也好,如今买了处房子让她爹哥哥两个住着,还要拿钱给他哥哥讨媳妇。”

芷秋摇首称奇,“小小年纪,倒是比我们都能干些。”

人里又吃酒行令,投壶飞花闲耍一阵,到下晌方散。

云舒云卷,到初三园子里忙活起来,先是接长园送来的聘礼,二十来口髹红描金大箱子摆在厅上,芷秋不让往后抬,依旧初四全当做陪嫁使长园来的人又接了去。

按例夫妻结亲是傍晚时候来迎,黄昏时候拜礼,白日娘家摆席宴请亲友,可云禾是嫁予人家做妾,芷秋便未曾准备酒席。

却不想,那些个官宦人家见是陆督公家中嫁妹,沈大人家中纳妾,加之沈从之外头放了话,要风风光光将云禾接到家去,那等人哪里肯错过这个两头巴结的好时机。

这倒苦了芷秋,初四送走嫁妆,倏忽接了一堆拜匣,检算起来,外头里头的席面倒要开个十来台。

忙得她定菜色果品,连夜叫厨房里将要炸的果子提前炸了,该蒸该拣的都先办好,将先前那一帮子闲人都用了起来。外头又添乱事,说是叫人为云禾打的冠子还没来,急得芷秋不知如何是好。

夜里做梦,梦见席面乱糟糟一团,云禾也跟个烧糊的卷子似的穿戴得破破烂烂,唬得她初五寅时末就醒来,慌着吩咐桃良到厨房里去瞧。

半烛新照,吵嚷声使得陆瞻也不能再睡,爬起来望着她好笑,“我的心肝儿,我实话告诉你,你那几台席面就是摆的几样家常也无妨,她们照旧奉承你,何苦忙?”

芷秋瞌睡还没全醒过来,饧涩着眼呆怔一晌,将脑袋晃晃,嗔他一眼,“你哪里懂,这些人麽最会嚼舌根,我要是有一星半点的错处,她们面上不讲什么,明日却比你那八百里加急还早传去京里你信不?到时候叫你京城那些场面上的朋友笑话,他们不讲你娶了一个倡人为妻,也要讲你这妻太不懂礼数。”

“他们只会笑话我是个阉人。”陆瞻横臂兜着她倒下,轻轻抚她满背的秀发,打着个哈欠,“你放心,他们笑话儿我还来不及,哪里多张嘴笑话你?”

“那我更要替你长脸呀。”

“你长得这样美,已然是替我长了不少脸了。”他笑,凑在她耳边逗趣,“人家都说这么倾国倾城的一位花魁,就是千金也难求,不想会嫁给个阉人,替你可惜呢。”

芷秋半阖着眼,软绵绵的嗓音像一曲苏州小调,“叫他们白操心,自家偷汉子的、弄老婆的还管不过来呢,倒有功夫议论我们家的事情……”

两个稍稍打个盹儿,只等桃良进来回话的功夫,吩咐洗漱。陆瞻正在龙门架前由初月服侍穿衣,瞥眼见桃良附耳与芷秋说了什么,旋即又见其面色愠怒。

陆瞻走到前来问:“怎么了?忽然就不高兴了。”

踯躅须臾,芷秋一壁拣了个银丝编的小花冠戴上,一壁对着镜子没好性儿地偏脸照,“我告诉你,你不要生气。前些时替云禾打了个冠儿今朝好戴的,底下人找了好些人家都没开门,就找到孟家铺子里去。谁知刚刚送来的人是孟子谦,现在厅上等着,请我去检收。”

“哦?”陆瞻踱了两步,手臂伸进初月提着的法氅里头去,“打发个伙计送来就是,怎的还要他一个少东家亲自送来?我看,大约是特意来见你的。”

“谁说不是呢?我不想去。”

“那我去吧,你到旁边瞧瞧云禾,一会儿好开席。”

言讫到厅上冷语威慑了那孟子谦一番题过。这般转到正厅里同一班官员开席,芷秋自在后头厅上同女眷们开席,接连不断的喧声传到云禾屋里,她倒闲散,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无关。

只等夜里,天轻月淡,风吹着树与荫,云禾就切实成了这场热闹的主角。

可锦帐中愁瘦影,倒无半点喜庆,也不等人来揭盖头,自己揭了。

眼一晃,见四面百十根红烛,照得一个屋子浮光流萤。但见一间卧房,藕荷色的锦帐,水红茜纱糊的窗,设着罗汉榻,美人屏风,雕花龙门架,墙上挂几副名人山水,边上小篆熏着瑞金脑。

家私齐全五脏精致,唯独缺了那么一股墨香,这是云禾常在方文濡身上闻见的,偶时这味道竟能助她安眠。

眼下回忆起来,倒有些困倦,将盖头随手一扔,朝带来的三个丫鬟吩咐,“你们朝门外叫水进来,卸了妆我好睡。”

骊珠伏在案上倒了盅茶自己吃,叼着个茶杯翻个眼皮,“方才就要了,他们不给,说是沈大人还在外头厅上应酬,叫姑娘等他一起睡。”

也招来云禾一记白眼,自己抬手解了冠子花钿,“我倒要叫他们家拿捏住了?大不了我不洗漱了,就这么着,别管他,我睡我的。快来将我这身皮脱了,还将我原来的衣裳翻出来。”

几个服侍着换了衣裳,听其吩咐,自到西厢房子里睡去。云禾独个将屋子翻了一圈,未见任何公文,料想他的正经东西都是放在书房里,只好暂且作罢,倒在帐中掣了被子睡觉。

那沈从之外头应酬完,吃得微醺,欢天喜地走到房里来揭盖头,谁知人不等他,已经撒了帐子睡下。

将他恼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撩开帐就预备同人争理,却见云禾枕上睡得桃腮红潮,髻松面软,他心一软,念及她一日操劳,到底作罢,脱了衣裳鞋袜倒在她边上。

床架子咯吱一声,将云禾惊醒,坐起来冷眼望着他,“咱们不是说好的我替文哥哥守制半年,不同你行周公之礼吗?”

洞房深处,寒风扑朔迷离,将沈从之酒意吹醒,也坐起来,“这是行周公之礼吗?不过是一床上睡觉,就是国孝间夫妻也还睡一个床呢。袁云禾,你什么意思?翻脸不认人是吧?有你这么同丈夫讲话的吗?”

云禾醒过神来,方知刚才脸色有些不妥,忙放下声,“我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睡觉有些惊着了魂,因此才凶了些,你瞧瞧,你还跟我计较起来。况且,我嫁给你,自然是有什么都照直了说,若是还拐弯抹角地奉承你,待你与客人又有什么差别?你待我,又与倌人有什么分别?”

说着就委屈起来,眉眼低垂,伤怀僝僽。沈从之也道她说得是,握着她两个肩也放软了嗓子,“我刚才有些吃醉了酒,可也是,我们家里,就你这样同我讲话,我听了一时生气,凶了些,你别伤心。你安心守你的孝吧,我保证不碰你。”

二人对坐帐中,淡淡一股玫瑰香拉拉扯扯地萦绊开来。云禾心眼儿一转,益发伤心地倒在他怀里,“我想姐,也想妈,一个人睡惯了,平日也不叫丫头跟我睡的,方才你躺下来,我就当梦里有个鬼要吃我,我一时惊醒,口气有些不善,对不住。”

涕泪糊软了沈从之的心口,将她香体搂着,一咬牙,“你既一个人睡惯了,那我先在榻上睡两日,你适应适应我再到床上睡。”

云禾偷着一笑,刹那敛了,泪眼婆娑地端起来看他,“没道理,哪有叫你睡榻的?你到奶奶屋里去睡吧,过来日在过我这里来。也不是全为我不惯,是为了往后,你想想我的出身,奶奶虽然不讲什么,备不住家中长辈知道了生气。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哪里能容我?你去替我讨好讨好奶奶,使她在你信中替我美言两句,我不就能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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