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是他最后一次回家,爷爷叫他回来收尸。
他回身,坐在阶下,解刀放在身边。风又起了,清冷的空气里有秋霜的味道。他望着院里的冷叶和秃了尖儿的小树,脸上没有悲也没有喜。不过短短几天,他失去了思念的人,也失去了痛恨的人。他一心想着团圆,到头来只剩下孤家寡人。
“不进去么?”谢寻微走到他身边,“尸体挂得太久,硬了不好拿下来。”
穆知深摇摇头,“他留了什么吗?”
“如果你说的是遗书什么的,没有,他只字未留。”谢寻微道,“你们穆家的田契和地契放在他的脚下,他自己的寿衣在他的床榻上,需要你为他穿上。”
穆知深没再说话,秋霜的凉意铺陈心底,向上蔓延,封住喉咙,他不愿意再开口。其实爷爷根本不必选择死亡,即使他犯了天大的过错,他依旧是穆知深的爷爷,穆知深会赡养他终老,会在他寿终正寝的时候为他披麻戴孝,摔瓦捧灵。穆知深是一个迟钝的人,喜欢一个人,痛恨一个人,他的表情不会有太多的变化。他们大可维系表面上的爷孙关系,他依旧很少回家,爷爷依旧守着偌大的家业度过他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毕竟爷爷是他最后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然而爷爷和他一样,不知道面对面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于是这个幼年捣蛋,中年昏聩的老人选择了离开,他向来懦弱,一辈子已经过去,他不必在最后一刻学会勇敢。
“你找我有事么?”穆知深问。
“有。”
“稍等。”
穆知深站起身,推开寝居的门,搬来凳子站上去,把他爷爷的尸体取下来。他抱着尸体放在床榻上,去水井那儿打了一桶水,为老人净身。老人刚死不久,皮肉还是软的,只是脸已经蜡黄了。生人和死人其实很容易辨认,书上说一个人安详地死去就像是睡着了,那都是骗人的。当一个人彻底失去心跳和呼吸,你可以一眼就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穆知深为他爷爷穿上寿衣,套好白底黑面的布鞋,用一根麻绳绑住老人的双脚。这是仙门丧事的规矩,尸体若有凶变,脚被绑住,他就起不来。最后从橱柜里取出白布,覆在老人的尸体上。穆平芜把一切丧事用物都准备好了,裹尸布按照他自己的身量剪裁得刚刚好,不需要穆知深另外置办。
穆知深对着尸体磕了三个头,退出寝居,阖上房门。
“何事?”他问谢寻微。
“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你,”谢寻微递给他一面八角铜镜,“然而我着实需要一些客观、清醒的意见。我朋友不多,心智成熟头脑好用的朋友尤其少。想来想去,询问你最为合适。看看镜子里的记录,告诉我你对镜中人的印象。”
谢寻微给他的是百里决明生前留下的那面八角铜镜,谢寻微打开铜镜,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出现在镜子里,掌心的火焰明亮逼人。穆知深把记录完全看完,将镜子交还给谢寻微。
“怎么样?猜得出他是谁么?”谢寻微问。
“百里决明。”穆知深答,“不是猜的,我十二岁的时候见过你师尊。”
谢寻微笑了笑,“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穆知深低下眼眸,望着镜子里那个说话的男人,“他知道自己十死无生,所以在离开之前留下最后一段讯息。他受过很多伤,右边小腿腿骨曾经折断过,虽然已经治好了,但他的走路姿势仍然受到了些微的影响。他应该不太擅长同别人说话,镜子里说了这么久,每一句话都十分流畅,前因后果交代得很清晰,应该是预先打好了草稿,演练了很多遍。他为这件事情准备了很久,他其实不放心把剩下的东西交给无渡大宗师完成,但他已经无能为力。”
谢寻微缓慢地摇摇头,“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还有,他好像……”穆知深轻声说,“很孤单。”
“哦?”
“你看见他手腕上那根带子了么?”穆知深指了指镜面。
谢寻微低下头,这才发现生前的百里决明手腕上绑了一条黑红相间的细带。烛光太暗了,谢寻微之前没有发现。
“他的衣裳很粗糙,线头埋得不仔细,但是这根带子很精致,一定不是他自己缝制的。”穆知深说,“红色的部分是绸缎,黑色的部分是头发。按照手艺的精湛程度看,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女人送给他的。这个女人非常爱惜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质地很好,很滑、很亮,她一定花了很多时间保养。但是她舍得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编成手环,送给你师尊。你师尊很思念她,很思念很思念。他在对镜子说话的时候,一直无意识地抚摸这根带子。他在想那个女人,”穆知深顿了顿,道,“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