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渡开辟道场,将棺木置放在高台。百里决明用银针封住小灵童天顶三穴,令他安睡。棺木中放忍冬花、决明草,还有小灵童生前常玩的草蟋蟀、竹编蛤蟆,和九连环。他一个人走,会不会怕黑?黄泉路长不长,可有人沿途接引?大人作的孽,为何要小孩儿来偿?百里渡亲吻他的额心,流着泪阖上棺木。
法事准备就绪,各家主君弟子趺坐台下,阖目诵念经文。百里渡燃起烈焰,台下干柴次第燃烧。棺木很快被火焰和黑烟遮住,那小小的孩子沉进了黑甜的梦乡。
另一边,阿兰那疯狂撞击着房门,大声嘶吼:“骗子,骗子!”
门上贴的黄纸符咒金光乱闪,弟子们拔出剑,个个惊恐异常。那是大宗师亲手下的封印,阿兰那将无法在里面开启虚门。阿兰那像一头困兽,所有人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渐渐的,门不动了,里头声息渐无。弟子们试探着靠近房门,贴耳而听。
忽然间,一只苍白的手爪突破门扇,十指抓住一个弟子的咽喉,就像掐住了一只小鸡。阿兰那锋利如刀的指甲深深抠进那弟子的喉管,鲜血喷溅而出,他嗬嗬叫唤,双手乱摆,鲜血和魂魄一同被阿兰那吸收。阿兰那灵力大盛,在所有人惊恐至极的目光中冲出了封印。
火舌即将舔舐金漆小棺,大地突然四分五裂,无数虚门破空打开,空间被打乱桥接,许多趺坐的修士惨叫着跌入了不知名的虚空。百里渡和百里决明大惊失色,只见阿兰那从一道虚门中走出,跨入熊熊的火焰。她打开棺木,抱起熟睡的小灵童。
“阿兰那!”百里决明大喊。
“灵儿……”阿兰那流着血泪,“阿母再也不离开你了。”
她抱着小灵童,踏着熊熊烈焰,走向另一道虚门。百里决明燕子一般掠上高台,扑入火焰,竭尽全力去够阿兰那。他抓住了阿兰那披散如瀑的发丝,阿兰那回首,九死厄从她的大袖中滑出,她返身挥刀,斩断自己的头发。百里决明握着那一截青丝跌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阿兰那带着小灵童消失在虚门之后。所有虚门立时关闭,抱尘山死伤惨重。
“那红绸手环……”裴真道,“是你自己做的。”
穆知深猜错了,会做女红的不是阿兰那,而是百里决明自己。对阿兰那的爱恋,他从未说出口。
“嗯。”百里小叽低头看自己的倒影,“留个念想罢了。”
“你之前总是啄师尊……”裴真又问。
“因为那小子打阿兰那。寻微,无论阿兰那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害你师尊。”百里小叽继续回忆,言语里有无限悲哀,“阿兰那回了玛桑,从那以后,灵儿被困在阴木寨二百余年。”
裴真闭上眼,心口闷闷地疼。那时候的小灵童,只有六岁的年纪。
小灵童睁开眼,入目是破旧的木头小屋,窄窄的红漆木条铺成的地板,踩在脚底下咿呀作响。手边还放了一把黑鞘长刀,他认得,是九死厄。他感到迷茫,阿父说送他走,可是他没有回到那个黑漆漆的地方,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寨。
“灵儿。”他听见阿母的声音。
他扭头,门外一个高瘦细长的黑影。
“阿母……”他下意识往后退。
“别怕,”门缝里塞进一张纸,阿兰那说,“这张地图给你,以后你只能待在地图上用朱砂标识的小屋,当你看见红色的光出现,千万不要出门。阿母的神智维持不了多久,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他小心翼翼爬过去,拿起了地图。
门外响起脚步声,黑影越来越远。小灵童偷偷戳烂窗纸,隔着洞偷窥外头阿母的背影。他悚然看见,阿母佝偻着背,脖子伸得老长,正慢慢下了独木楼梯。他颤抖着,握紧地图,退回了黑暗。他按照地图找寨子的出口,然而无论打开多少道门,后面都是一座阴沉昏暗的小屋,他摸不清规律,无法逃离。
他想要求救,阿父和阿叔一定会来救他的。他每到一间屋子,就在显眼的地方刻下“救命”。有时候会遇上一些穿得很厚实的鬼怪,他们坐在藤椅里,默默看着他。他心惊胆战,拖着僵硬的步伐,急急忙忙跑到下一间小屋,再次刻下“救命”。当红色的明光出现,他就躲起来。和他一样躲起来的,还有那些鬼怪。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来救他,他终于明白,他出不去了。
他放弃了。他变得暴躁,纵火烧寨,大笑着看那些鬼怪哭嚎着逃离。只要关上一扇门,火焰就会消失。他四处作恶,逼迫千眼守卫给他当马骑。他自封为阴木寨的主人,用可怜的鬼怪当靶子,练习他的先天火法。他翻阅玛桑典籍,让千眼尸为他翻译,他看一本,烧一本,砸碎所有他看得见的东西。他被关得太久了,他痛苦、暴虐,却没有勇气去面对始作俑者——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