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宴会对未心来说是收获颇丰,对锦心来说……是无聊透顶。
天知道她有多厌烦这种浅笑盈盈觥筹交错,分明厌烦对方得能从头到脚挑出一身刺来,面上还得带着笑,心里权衡着你家我家她家的关系,说是来玩乐的,其实一刻都不能放松。
锦心这辈子极其懒怠应付这种场面,心里厌烦得紧,奈何天总是不叫她消停。
近来蕙心乃是金陵闺秀圈中的风云人物,天上掉下来个亲王妃的大馅饼,从前都是家世相近的,如今身份忽然出来个天差地别,不知有多少人捧着她,心里又暗暗不舒坦。
但心里再不舒坦,说起话来也得笑盈盈的,也有与她关系好的低声细问事情缘由,挤不进去中间那一圈的便只能盯着文家其余几位姑娘,试图套出点内情来。
奈何澜心在里头坐着,未心与谢重华到后头喝茶细说去,赵婉她们瞧着面生更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就盯上了年龄最小的锦心,指望着她幼儿稚嫩口无遮拦。
锦心是从大家自由活动开始便远远坐在角落里,偏生今儿个来的她这个年岁的不多,满场一看还是显眼得很,于是小小的角落立刻便热闹起来。
锦心也懒得应付,见一大群人看似笑意盈盈实则来势汹汹,言语两句全把她当傻子哄呢,觉势不对立刻抬手捂住心口急促喘息两下,婄云便慌张地扑了上来,伸手去探锦心的脉,口中还唤着:“姑娘,姑娘——”
“我心口闷得慌。”人一多,声音一闹哄,锦心是有些不舒坦,但也只是心烦加上略喘不过气,倒没有她表现得那么虚弱严重。
婄云手一摸上脉就探出底了,但旁人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把文家这四姑娘吓出病来了,又想到年前的传闻,三个五个互相对视两眼,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要关心两句,人家身边几个丫头把人围得死死的,半点空没给她们留。
这一边声音一响,蕙心立刻便注意到了,忙唤:“阿沁?”她一时脱身不得,便推了推澜心,“快去看看,带沁娘到安静处歇息,咱们再坐半刻便归去了。”
其实她是见婄云还没有叫人过来请归,便知道尚无大事,还能耐下心来应付两句。
赵婉听了却坐不住,忙起身来踮着脚挤开围着锦心那边的人,进到前头去,握住锦心的手,见她背人冲自己悄悄一眨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要笑,强忍住了,与澜心一齐半搂半扶着锦心起身,澜心道:“咱们到那头亭子里坐去,好歹通通气。”
今日办宴的主家小姐也忙过来查看,道:“可要叫人请大夫去?”
“不必。”锦心吐出两个字来,脸色白了一白,有些虚弱的模样,把那小姐吓得够呛,忙叫了婆子来扶着锦心到后头通风的水榭里坐去。
等到了水榭中,外人退下,只留下赵婉、澜心并几个心腹,赵婉才嗔锦心道:“把我吓坏了,还以为怎地了呢。”
“她们一个个把我当傻子哄,都想从我嘴里套出点什么来,若是套不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不如我先避开。”锦心揉揉心口:“也确实是有些烦了,心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想歇一歇。”
婄云忙扶她到榻上半卧着,澜心有些担忧地望着妹妹,唤人送了一床锦褥来铺在榻上,道:“若实在厌烦,下次咱们就不来了,那起子人也是,一个个总想挖人家家里的事出来做什么?
不过是见大姐姐一朝定了王府的亲,她们心中有所不平,总觉着其中必有什么了不起的缘由。她们就盼着能从咱们口中知道大姐姐与秦王的事,回头一出去,整个金陵都该传遍了咱们姐姐与秦王未经婚许便私相授受了,没准届时去年方三没扣下来那屎盆子一使劲都结结实实扣到姐姐身上了。”
看得出她也是厌烦得很,赵婉哼了一声,锦心半靠着贵妃榻,眉宇间有些冷淡的懒散,悠悠念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①”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赵婉念了两边,笑了,“可不正是这话吗?我以为沁妹妹才刚开蒙识字,未想原来已念到唐诗了。”
澜心见锦心面色缓过来些许,略放下些心,笑着打趣道:“人家身畔美婢为伴,自去岁春日起读书念词,唐诗都是去年的事了,今年开春开始唱宋词,教得她院里几个小丫头都能唱两嗓子,我偶然听到一回,歌喉婉转清脆悦耳,曲子虽只是琴来弹奏,可我看婄云那两根弦一拨,倒胜过外头的十分了。”
赵婉听了来了精神,待要细问,外头有两个丫头捧着大攒盒果品点心过来,恭敬道:“我们姑娘打发我们给几位姑娘送些吃食。”
还有一壶热腾腾的蜜桔茶,澜心递给赵婉一个眼神,将方才那个话题略过,笑着道了谢,又与那丫头随口闲聊了两句,赵婉走到锦心塌边来,做样关心锦心身子。
蕙心也没多坐多久便起身告辞了,面色并无甚变化,但主人家挽留的时候却也坚决告辞。
看出蕙心的不悦来,主人家眸色微变,却见蕙心转身之际似是瞥了一眼方才去围锦心那一堆人中的一个,穿着与她质地相近料子的衣衫,正是她的庶妹。
蕙心泡在这圈子里十几年,对各家人口都熟谙于心,又怎会看不出这个?
这一眼是轻飘飘的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主人家的笑意却登时僵了两分,未心徐徐上前缓声与她客套两句,若论于诗书字画上,文家几位姐妹还是未心最精通,自然对今日办着品诗宴会的主人家最为熟悉。
此时见她的面色,就知道里头怕有什么猫腻,客套之间眼角余光扫着,见澜心与赵婉一左一右夹着锦心缓缓走了过来,便笑着与主人家道了别。
待人走了,主人家才狠狠刮了庶妹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一改方才清丽斯文一身文墨儒雅的模样,目光狠厉,她庶妹缩了缩脖子,低头间牙关一咬,脸上有些凶戾,身上却俨然是一派畏畏缩缩的样子。
站在不远处的谢重华将这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由暗暗摇头,再看文家姐妹几个相携而去言笑晏晏,各个身姿优雅从容落落大方的样子,不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只是……想到现在文家住着,江湖传言是户部尚书家二公子那位,谢重华指尖敲了敲朱红漆的亭柱,复又低头细细看着自己指尖上鲜红的蔻丹。
今日见,那文家三姑娘倒是个看似温雅实则爽快的性子,机敏聪慧,毫不亚于二姑娘。
文家这一水的出挑孩子,可真是叫人羡慕啊。
谢重华悠悠叹了口气,面上仍带着几分端庄笑意。
只是阳光照在她头钗顶一颗圆润硕大的黑珍珠上,光泽幽幽,似晦似明。
因今日宴席上的事,蕙心虽然早做好了准备,心中还是有几分不痛快,更多是借故发挥,再没接过外头的帖子,只是园子里杏花开得最好的时候请了常日交好的几位过来品酒赏花,从文夫人那讨去一坛子青梅酒,几人略吃了几杯,只是酒少言多,筵席散去后蕙心往定颐堂给文夫人请安,还是神志清醒镇定自若。
文夫人虽见她没醉,还是遣人煎了醒酒汤来,一面与蕙心道:“云家将嫁妆单子送来了,你瞧瞧。”
蕙心忙道:“嫂嫂的嫁妆单子,岂是我看得的。”
“叫你瞧你就瞧瞧。”文夫人道:“也好叫你心里有个底,知道那些人家的嫁妆大抵都是什么基底上预备的。你的嫁妆单子我近来也拟好了,千工床早就造上了,那些个废时候的家具也都选好了木料等着开工,剩下单子只列了出来倒也不急,能够慢慢筹备。你且两本都瞧瞧,心里便有数了。”
云氏女要嫁商门,嫁妆备了一副半,也就是九十六抬,丰厚,会叫人艳羡,却不会太过招人眼,是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抬数。
但抬数是抬数,若细看嫁妆单子,就知道云家对这幼女的疼爱,明面上是低调了,世代书香世家大族的底蕴,可都塞在箱子里呢。
蕙心在文夫人的示意下翻开略瞧了瞧,好半晌道:“怪道人都说世家世家,我从前只知道云家伯父学问好,没想却有这个底蕴,可算是见识了。”
“你的嫁妆比这个只多不少。”文夫人饮着茶,徐徐道:“你云伯父膝下四子三女,幼卿是幺女,嫁的又是商户,嫁妆上还有收敛。他家长女嫁的京中承恩公府,其奁产丰厚,岂止如此。这是政治上的投资,高嫁的女儿能给娘家带来的利益远不是能用简单的两抬嫁妆来衡量的,当下舍得了,人家也会高看你、敬着你女儿。”
蕙心多少听出文夫人话里的意思,饮了些醒酒汤,顿了半晌,点了点头:“女儿明白您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文夫人指了指另一本嫁妆单子,道:“这也是你爹爹的意思。你要记着,你嫁到王府去,一品亲王妃,可以说是江南之地位份最尊的命妇了。此后你便是咱们家的脸面,嫁妆简薄了叫人超过去,丢的可是咱们家与王府的人。所以你不要推拒,你的兄长、妹妹们心中也不会有所不平。”
蕙心抿唇,点了点头。
文夫人从她言语神情间品出些不对来,细细打量女儿神色,摆手挥退了众人,向蕙心招招手,叫她自己身侧来坐,等握住女儿的手方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心中有何事不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