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贵客里边请,文公子今儿来得赶巧了,小店正进了一批颜色浓郁通透纯净的宝石。您上回看了一批都不大满意,今儿不妨再挑挑?这一批的品相可真真儿是难得的,前儿个,就是天工金号谢家的二公子,直接定下了一匣子……”
文从翰牵着锦心的手,二人甫一迈入店门,店内的伙计便极热切地迎了上来,没等话说完呢,忽听身后一声轻咳,忙住了口。
这时从柜台后徐徐走出一青衫少年来,先向文从翰作揖,笑道:“店中伙计无状,叫二位见笑了。”
文从翰还以一礼,笑道:“荀掌柜。”
这人年岁应也不大,面容稚嫩,但姿态沉稳气度卓然,端着的是一副笑面,天然让人感到亲切和煦,会觉着他十分可靠那种笑面。
这是生意人身上常见的,但能修炼到这种地步,也绝不是不同人,再看他店中伙计对他这般尊敬畏惧,想来素日手段亦十分不俗。
然而锦心只看他一眼,便感受到了他沉稳面庞下隐藏着的兴奋,其实单从面孔上应是打量不出来的,他养性功夫锻炼得极好,便是常被文老爷带在身边、自幼深谙人心的文从翰都没看出来他面具下隐藏的兴奋。
但锦心看出来了。
与他打了个照面,锦心便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熟悉与信任,就仿佛是当年初见婄云的感觉一般。
锦心垂了垂眸,神情莫名,荀平已与文从翰二人见礼并客套两句,他一面强压自己心中的兴奋——金陵蹲了一年多了啊,总算是真正打了个照面,能写信回去交差了!一面还得想法子摸个能交谈两句的空子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与婄云交换了个眼神,心中暗暗寻着法子。
不想却是锦心先开口的,“宝石珍品难得,哥哥不妨就去挑选挑选吧。嫂子的生辰可没几个月了,哥哥再寻不到合适的宝石,可不又要绞尽脑汁地想别的法子。”
文从翰屈指轻轻敲了敲锦心的额头,笑着打趣道:“你二姐姐说的不错,偏你是个鬼灵精!既然知道是送你嫂子的,回去可不兴与你姐姐们说,若传出什么风声去,大哥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他虎着脸想吓唬锦心一下,又怕再把妹妹吓坏了,手上心虚地揉了揉锦心的小脑瓜,道:“咱们一起里屋挑去,若有看得上眼的只管开口,不要与大哥客气。”
锦心眨眨眼看他,“这是封口钱吗?”
文从翰朗笑两声,倾身想抱妹妹起来,到底顾及着在外头,小姑娘也大了,不好抱来抱去,便只半弯着腰,笑着哄她道:“既然知道,小四只管放开手脚去挑,今儿个左右大哥买单呢。”
锦心左右看看,荀平已命人取出两只描金匣,对文从翰道:“文公子请往客厢里走。”
文从翰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些宝石的品质绝非寻常市面上的可以比的,只在客厢里阅看倒是也情有可原,便点点头,又拉着锦心的手要带她过去。
锦心却道:“那屋里的大阿福娃娃有趣,我想过去瞧瞧。大哥只管去挑宝石吧,婄云与骆嬷嬷陪着我呢,等我看完了就去找你。”
文从翰迟疑一下,见骆嬷嬷沉稳地立在锦心身侧,方才点了点头,又交代道:“万万好生照顾着姐儿,姐儿身上若有不舒坦的,快遣人来叫我。”还将身边一个得用的长随也留在这边。
骆嬷嬷应了声,道:“哥儿放心。”
锦心笑眯眯冲着文从翰福了福身,然后便手一挥,带领着婄云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偏堂中去了。
那屋里多是些各地玩器,也有些花样款式新奇不俗的瓷器,最晃眼的莫过于当中一面倚墙立着的架子上剔透纯净的玻璃器与各色琉璃,花团锦簇摆了一架子,各色琉璃拥簇着正中的纯净玻璃,与这时下价值几乎可比千金的珍贵玻璃相比,那些雕琢得精巧的水晶器皿竟然不算什么了。
见锦心的目光落在那面墙上,迎客的年轻娘子忙向她介绍道:“最中间那是玻璃器,烧得剔透又纯净,整个金陵都是独一套,姑娘若是喜欢,不妨看看?”
她刚才已经听到掌柜与文从翰交谈,知道这位小姑娘乃是文家千金,这会自然不敢怠慢。
玻璃器珍贵,本不是能随意给人把玩的,但近前看看还是无妨。
她已经准备开屉子取捧玻璃器专用的细棉布,不想锦心却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年轻娘子有些讶然,想是未曾料到锦心竟会这样说,到底训练有素,忙又要推荐旁的物件。
锦心摆摆手叫她止住,站在摆满了大阿福娃娃的架子前细看半晌,撇嘴道:“无甚新奇的。”
年轻娘子忙要开口推荐,却见锦心从容缓缓在沿后窗的楠木梳背椅上坐了,立刻有人奉了茶水来,桌上还有一攒盒果子点心,极为周到。
锦心不疾不徐地向奉茶之人颔了颔首,却没饮茶,而是面带好奇地对那年轻娘子道:“我看你们店的匾额上有三个瘦金小字,写的是‘明月辉’,可是你们店里的什么宝珠吗?若是,还请取来与我一观,我长到这样大,自认也见过些上品宝珠,却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夸口,心中实在好奇。”
她人虽小,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说话时威势可不小,年轻娘子不敢怠慢,看她一片娇憨矜傲之态,便知必是文府中得宠的千金,恐怕不是等闲三言两语便能说服的,于是一面在腹中筹措言辞,一面缓缓开口笑道:“姑娘说笑了,小人打这奇珍阁开业便来这做工,干了也有几个月了,却还从未见过我们店里有什么‘明月辉’呢……”
“明月辉自然是有的。”一袭青衫的荀平徐徐步入偏堂内,笑道:“其实这‘明月辉’只是我家主人的一件爱物,并非是什么绝世宝珠,只怕姑娘看了失望。”
锦心微微扬起下颔,“失不失望,都要看过才知道。”
她仰起头来时天然便会透出几分矜傲,遑论她身上原本的威严气度,直叫人生不起半分违背之心。
荀平心里一下也摸不准锦心当下的状态,见婄云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立着,心中稍安,便命人去取来一只乌木素纹匣子,笑着亲手放到锦心手边的几上。
那位年轻娘子本想上前替贵客打开这木匣,不想那位小姐身后的一个婢子已经毕恭毕敬地伸手打开匣子,又转到锦心方便看视的方向。
婄云道:“姑娘请。”
那匣子外表看起来朴实无华,匣子里铺着黑绒布底,一颗月白色的珠子与两颗殷红的玛瑙珠静静立在上头。
一见到那颗“明月辉”,锦心心中更觉熟悉,油然升起万般喜爱来,伸手拈起慢慢把玩,越看越觉喜欢,或者说是觉着——这玩意本来就是我的!
她指尖一碰到那颗珠子,便有许多从前未曾记住的记忆纷涌扑来,一时是俊朗男子站在月下表明心迹,脸上笑着,却有几分忐忑紧张,手上就有一个锦盒,锦盒中盛着这颗珠子,似乎编了手绳,只是手艺略粗糙些。
锦心闭闭眼,仿佛那男子略有几分羞意又很着急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我的手艺不好,叫阿锦见笑了,我、我往后一定多多练习!我愿意给你编一辈子的手绳!”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锦心有几分茫然地想,她依稀记得,她思考了许久,说了一个“好”字。
一时又是病榻临终前,仍是那个男子,只是似乎苍老憔悴许多,鬓边都染上霜白颜色,紧紧握着她的手,含着泪一字字道:“明月辉还绑在你的手腕上,若有来生,我定能找到你,咱们再相守,定能白头偕老厮守一生。”
这回她是怎么说的?
锦心慢慢回想着,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明,仿佛是冥冥中有一层纱被一双无形的手揭开,她记得她说:“若有来生,不求富贵权势,只愿生在太平盛世,高堂骨肉俱在,与你一世,长相厮守……你我,共白头……”
再然后的,她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有隐约的哭声回荡在耳边,叫她心里一阵阵的疼,心如刀割。
见她面色发白,一直关注她的荀平一惊,下意识地便要上前,却在婄云倾身做出要绕过来的动作时紧急顿住,只是恭声问:“这位小姐……”
“我无妨。”锦心一抬手,顺了顺气,叫住要去那屋里传话的小丫头,对荀平道:“开价吧,这颗珠子我要了。”
骆嬷嬷眉心微蹙,一是为锦心的身体,二是隐约觉着她这态度不大对。
四姑娘素日虽然矜傲清冷些,但待人处事还是没得说的,这会又是请人割爱,怎么却是如此态度?
到底还是对锦心身体的忧心占了上风,那样的疑惑在脑中不过一闪而过,她忙上前低声询问锦心身体。
锦心摇摇头示意无妨,指尖在太阳穴上轻轻按了按,扫了荀平一眼。
而荀平看明白锦心那个目光了——你要是敢借这个机会拿我的东西要我的钱,你就给我等着吧。
故而他战战兢兢,心里斟酌出一个合适的价钱,轻声道:“此物确实是我家主人昔日珍爱之物,虽然送到店中,却只为镇店之用。”
锦心面色不变,只是轻挑起眉梢,指尖仍然在头上轻轻按着,似乎颇为不适,叫荀平恨不得就站到婄云的位子上,自己唱一出双簧快把这玩意交给这位,好请这位快些回去安养。
婄云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目光,荀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不过我家主人也吩咐过,若逢有缘之人,此物亦并非完全不可割舍。姑娘乃是小店自开业一来第一个提及这颗‘明月辉’并坚持赏看之人,不如这样,十八金,这乃是我家主人从北地商贩手中花了大价钱购入,十八金您绝对不亏。”
锦心垂着眼未曾言语,婄云便站出一步:“既然这珠子在等有缘人,老板便诚心些吧,给个实诚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