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姥姥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女儿变了”或者说是受了人的礼而感到失望。她只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女儿进了文府,小小一个孩子,却要学着伺候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时时刻刻,谨慎周全、毕恭毕敬的。
她是不是见了一个人就要低头弯腰行礼,或许作为一个小丫头,比刚才那位周嬷嬷或者素日常跟来的绣巧、婄云、立夏等人都不如,弯的腰更多,也会受许多许多的委屈。
当年徐姨娘刚刚进文府的时候,她成夜成夜地睡不着,想着女儿、念着女儿,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女儿在文府里好不好,常听人说大户人家规矩严苛,会不会被打板子、会不会没饭吃、会不会受人欺负。
她想的好多好多,哭湿了枕头又哭湿了褥子,一夜夜地闭不上眼。等过了一个月,好容易有了女儿的消息,女儿回家一次,换了身细软好看的衣裳,在她跟前转了一圈儿,叽叽喳喳地说了好多话,都是说处处好的。
还用帕子小心地包着一包钱,献宝一样给她,说给爹爹吃药,还说被太太屋里的嬷嬷看中叫到正院服侍……
女儿嘴里说着处处都好,她看着女儿尖尖的小下巴,颤着嘴唇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在女儿临走前,伏在她膝上似是眯着的时候,她用篦子一下又一下地给女儿篦了好久的头发,久到膝盖上女儿的眼泪都干了,她能听到女儿匀称舒缓的呼吸声,也久到她满面泪痕干涸,张嘴时嗓音沙哑,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后来的许多年里,她逐渐学会了不自己去想,她要赚钱撑起这个家,要给丈夫治病,要养活儿子,还要攒够女儿的身价银子。
可最后,她还是没能把女儿接回家,没能让女儿嫁给一户离得近的人家,做人家的正头娘子,又能够时常回家,小夫妻闹矛盾了,能有父亲弟兄去给她撑腰。
当年暗暗发的誓,一点都没做到。
她不知道女儿在那深宅大院里吃了多少苦,不敢想女儿像周嬷嬷等人一样向人卑躬屈膝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情绪,不敢想当年……被文家老太太许给如今的文老爷做妾的时候,心里愿意吗?
她知道一定是不愿意的。
但她不敢想,因为一旦想到女儿不愿意,她就又会想到,当年为什么一个没看住叫女儿把自己给卖了,家里难道就少卖女儿的钱吃饭过日子吗?
她不敢想,因为答案太叫人伤心。
是。
当年初来乍到,偌大的金陵城中一家四口想要觅一处栖身之处都十分艰难,丈夫病得起不来床,小小的儿子懵懵懂懂每天只会跟在姐姐身后,那时她除了在酒楼打杂,也接些手工活计晚上在家做,儿子跟在女儿身后,逐渐学会了白天与姐姐一起做针线帮她。
可即便如此,两份收入加起来,都微薄到养不起一家四口人,单是付了每月的房资,就要去掉大半。
一家人还要吃饭,即便粗茶淡饭,一个月下来,也存不出给丈夫的药钱。
即便丈夫本就是大夫,无需人看诊开方,不必付诊费,单是向药堂买药的银钱,她就拿不出来。
当时救命的钱,就是女儿把自己卖给了文家,那位做人牙子的邻居拿给她们的三两银子。
如果没有那一份银子……她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她有时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无能,恨自己为什么懦弱的不能跑去文家把女儿拉回来。
因为知道的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她出不起赎女儿出来的身价银子,若是去拉女儿回家,是犯了法、不对的,会被官衙拉去,打板子、坐大牢。
归根究底,还是她太无能,赚不来银钱。
这许多年里,这些事情她都知道得太透彻。
就是因为知道得太透彻,所以才会痛彻心扉。
午夜梦回间,辗转不安。
“妈?”见她怔了半晌,徐姨娘小心地唤她,问道:“妈,您怎么了?可是身上哪里不舒坦?”
徐姥爷急得忙要去摸徐姥姥的脉,徐姥姥这才回过神来,忽然摆了摆手,抹了把眼角,“没事,就是想到些陈年往事,一时出了神。快,快吃饭,今儿的卤鸭子是特意做给你的,你小时候最喜欢,不过那时候不能常做给你吃,如今能常预备着了,吃到的机会也少了。”
徐姥爷看出这母女两个今儿都不对劲,笑着出来打圆场道:“二娘快吃鸭子,你妈卤的鸭子最好,每次做前头店里都是客人们抢着要呢!你也是,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想让二娘常能吃到,做了叫人送过去就是了。谁家嫁了人的闺女还能日日回家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