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再温柔的美人儿,感情到位了真哭起来也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锦心最先钻出包围圈,示意绣巧她去寻些热水巾帕来,蕙心还用力死死拉着她的手,咬着牙道:“那起子自己吃饱了饭就嚼牙人家闲事的小人,我们家姑娘我们家养得起,不嫁就不嫁!我们小四在家一辈子我们家也养得起,阿爹给你置的这园子好,我在那边二里外也有一处园子,等往后,哪怕我出嫁了,咱们姊妹都到园子里住时见面也容易……”
骂起那些背后嚼舌根子的小人时是咬牙切齿的,后头对锦心说话又是一腔的温柔了,未心盘算着:“我回头叫人瞧瞧,这附近有无什么空着的园子……或者圈一块地起一个倒是不费事,咱们几个还能离得近些……”
财大气粗,这会这屋里也将她有底气能轻飘飘说出“起一个园子”这中话了。
锦心也没法和姐姐们解释“嫁不出去”这四个字与她真没什么关系,上辈子要不是她对贺时年情深似海,她们完全可以拥有很——多个四妹夫。
笑话,都混到那个层面了,如果不是她对贺时年情深义重两个人英年早婚,她要养多少面首外室还不是她自己说得算,谁敢妄加置喙。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礼法道理,只有永远的权势地位。
锦心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也正是因为太早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等到她真正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的时候,她运用起权利来分外的谨慎。
不仅是她自己,大宁立国之后,她对朝堂上下都约束颇严,尤其一群开国元勋,要求吏治清明,法度先要立下,然后上位者以身作则。
或许她大刀阔斧清洗朝廷杀鸡儆猴时,无形之中,也给自己找了不少人恨吧。
……那些陈年往事,锦心其实已经不大乐意想起了,断断续续的记忆并不完整,想起来一段一段的连续不上,就好像一本缺章断了页的话本子,看着总让人心烦。
猛地坠入到仿佛无边的回忆当中,每一段回忆都是短短的一截,一瞬间好似还端坐在明堂之上,冷然望着满殿官员,压得堂上无不战战兢兢瑟瑟而立;一瞬好似还是在议事堂上,却不是那个巍峨华丽的大殿之中,她冷眼看着坐在堂下一身朱红官袍劝降起来嘚啵嘚没完的老头子,正在计算案上的笔墨纸砚战报文书哪个抄起来砸人顺手点。
再一转,已说不清是在那一座城的城墙上,手握大弓,瞄准了远方的敌将……锦心的记忆混乱无章,回忆也丝毫没有章法,顷刻之间思绪已不知飘出千里还是万里去了,乱七八糟的陈年往事奋勇而上,叫她捉不出分毫的条理逻辑,只能无力地随波逐流,记忆涌上一段是一段。
她近来本就状态不佳,绝对禁不住这样的冲击,脸上几分血色迅速褪去,头被记忆冲得闷闷生疼,锦心闭眼眉心,往身后的凭几上靠了靠。
婄云看出她的不对劲,眉心暗暗蹙起,悄悄抬手搭上她的脉,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面色微变,倾身道:“园子里有人。”
“罢了。”锦心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强把自己的精神从那些无序混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低声吩咐:“叫外面套好车马。”
蕙心那边已在澜心、未心的劝解下收了眼泪,瞥见锦心安安静静地靠着婄云坐,面色不大好看,忙问道:“可是方才经了风,还是在这边折腾得累了……”
“是有些累了。”锦心道:“外头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回城啊。”
文从翰站起身来,道:“你们起来穿衣裳吧,小艺——你去把大奶奶的狐裘取来。”
云幼卿在炕角睡得也不安稳,这会半睡半醒地,文从翰低唤了她两声便睁开眼,迷迷瞪瞪地问:“怎么了?”
“醒一醒,咱们回家去了。”文从翰替她紧了紧身上的软毡,低声问道:“是头疼吗?”
云幼卿秀眉紧紧拧着,摇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怎么了,就是觉着哪都不大舒坦……”
品竹听到她们要走,忙命人将烧起来的手炉炭抬进来,又有封好的腌肉的料并暖锅汤底,未心随口问了一句:“上午吃的那骨头滋味不错,就是吃着费力了些,汤底料倒是很香,年底下天气愈冷,热腾腾地备一炭锅倒是不错。再有那菌菇料配得好,比我们家里往日备的更有些鲜灵清爽的口味,我方才给忘了,原本席间就想问的。”
品竹镇定道:“也备下了,只是数量不多,不知三姑娘喜欢,奴婢现叫人将方子写来。都是穷苦人家的吃食作法,猛您不弃真是万幸。
汤料骨肉您若嫌琐碎,回去换上好的也是。那煮菌汤的汤到先用芽菜与萝卜滚上一滚,鲜灵口味就煮出来了,再入菌锅文火慢煮,味道都在时候上。奴婢斗胆预备,未曾想竟得了三姑娘的喜欢。”
“吃食分什么穷苦富贵的,按你这么说,我们府冬日还吃萝卜白菜呢,难道还能就为了分一个穷苦富贵,把这两样都扔出去不吃了不成?滋味好便是了,你且叫人将方子预备下吧。有劳了。”未心轻笑一声,说着一扬下巴,酥巧便从袖中取出一个装着锞子的荷包与品竹,笑着欠了欠身,道一声:“有劳姑娘了。”
锦心在后头幽幽瞥了一眼婄云,哪是品竹斗胆啊,分明是有人透题。
婄云在她身边几十年,陪她从微末处一步步走到权力之巅,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彼此搀扶着度过的,见过她最风光的时候,也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她的口味是怎样的,这世上没人比婄云更清楚了。
婄云低头作势给她的手炉添炭,非常大胆地权当没看见这个目光。
如今也不怕有人下毒暗杀,她只想锦心无论那里,衣食住行都能处处舒心。
雪庐里头烧了热炕,地下也铺了烟道,在里头还觉不出冷来,出了门冷风一激才猛地发觉这会子天气比上午寒凉更甚,品竹又叫人将烧红的热炭抬出来供文府的小厮婆子们取用,添到各辆马车的小熏笼里。
蕙心便与锦心道:“你还真是捡了宝了,这人行事确实周全。若不是在你这园子里伺候的,我一定得问问她愿不愿与到我身边来。”
锦心道:“阿姐你这样说,云巧可要哭了啊。”
蕙心身边现有几个丫头服侍,但最得力的还是已为rén • qī的云巧、品画二人,若论倚重,是连文夫人给的碧荷都比不过的。
今儿出来饮宴玩乐,蕙心带的就是云巧并两个小丫头,听到锦心这样说,云巧抿嘴儿一笑,俏生生得使人心喜。
不过随口插科打诨两句,行到门口,众人纷纷上了马车,上车前锦心扭头一看,品竹便在她身后三步开外的地方恭恭敬敬地垂头立着,园子里其余伺候人等不知何时也在她身后站齐了,均是恭敬地垂首侍立恭送。还有隔壁田庄的管事账房人等也都过来相送,他们方才已向锦心请过安了,锦心也能认个脸熟。
锦心的脚步一顿,品竹就注意到了,抿抿唇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道:“这园子里多是植的观赏梅花,但隔壁庄子后山是一大片极好的果树,春日有杨梅枇杷,夏日里有桃李梅杏,秋日还有两树石榴,菱角、莲子池塘里也有很新鲜的,姑娘来年可愿偶尔赏光过来散心?”
锦心微微一怔,旋即笑了,道:“会的。天儿冷,你们回吧。”
“是。”品竹连忙欠了欠身,脸上难掩喜意。
锦心与婄云坐一辆,冬日里车上要放炭火盆,人一多了闷得慌,故而姑娘们并不似夏日出行一般三四个人坐一辆车。
今日出行,单是主子们坐的,便有五架朱轮的青呢马车在前,四位姑娘每人一个丫头随侍,文从翰与云幼卿夫妻两个同乘一辆马车。
另有几辆大车,跟着出门的妈妈婢子们坐,如今回城还添了一辆专门用来拉红梅花的,车架两边骑马的小厮护卫骑马跟随,浩浩荡荡的,阵势实在不小。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锦心这会缓过点神来,疲惫劲又涌上来,天凉,婄云不敢叫她睡,小炉子上咕噜噜滚着热茶,普洱的醇厚香气在这中小空间里便显得很霸道了。
婄云一面涮着茶盏,一面笑道:“今儿是来的人多了,这园子里其实还养了些小戏子,都是唱南曲的,本来说再养几个唱梆子腔,不过一直没寻着合适的师傅教。我还说再养几个歌姬舞姬,荀平说贺主子三令五申不许养能做歌舞的,到底还得他们那边使劲呢,奴婢只能作罢了。”
她这会倒是坦然起来了。
锦心横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热茶捧在手上,不由哼笑道:“你还真打算把这园子往别宫建,也不怕引人眼。”
婄云老神在在地道:“那您可是小看了贺主子和荀平了。”
奇珍阁只是明面上的架势,他们暗地里摊子铺得大锦心知道,这会懒洋洋地往后靠着,嗅着茶香,笑了,眉眼有几分倦怠散漫地道:“我只怕再当一回‘乱臣贼子’,一边听人骂祖宗念檄文一边盘算抄家伙,还得抻悠着不能把人打废了,着实是有些难为人。”
婄云软声道:“您若还想过那个瘾,今生怕是没机会了。”
锦心白她一眼,“我又没毛病,还有挨人骂的瘾?……那边庄子里能跑马吗?”
婄云提着小茶壶的动作一顿,过了几瞬方笑道:“后山脚下确实有些快空地,不过那庄子里也没养着宝马名驹什么的,无甚意思。”
锦心闭了闭眼,不再言语了。
婄云望着她消瘦稚嫩的脸庞,心中忽然有些悲意——曾几何时,她面前这个人,也是能降服烈马,弯弓射雕的。
锦心的剑术不好,却是她亲手教出来的,耍起来称不上流畅好看,实打实都是对敌保命的招数,没有内力功底尚能练得对阵四五人不落下风,虽有取巧的招式在其中,却也得有实打实的劲力作为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