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行一哭泣的时候是无声的,只是默默地流泪,伤心到极点会喘不过气来,只能无声地张着嘴剧烈地喘息。
远夏看着心疼死了,恨不能将他抱在怀里,吻去他脸上的泪水,也想告诉他,姐姐没有死。但他只能圈着他的肩,在他背上轻抚着安慰他。
一直等到他情绪稳定了些,才将手帕递给他,温声说:“行一,档案上写的是姐姐失踪,并没有见到姐姐的遗体。我觉得,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怎么也得去姐姐走过的地方看一看,跟当地人打听一下情况,看有没有人知道当时的情况。”
郁行一双眼通红,他闭了一下眼,眼眶里的泪水滚落下来,他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嗯。”
从团部出来,老何给他指明了17连所在的位置,离团部有十几里的距离,没有班车,只能靠步行。
远夏在镇上看了一圈,看到一辆拖拉机,上面还安装了铁栅栏,看起来是装牛羊的,一问,果然是送牛羊到镇上屠宰场的,跟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方向,只是不到那儿。
两人也顾不得车上脏臭,爬了上去,能省一程算一程,毕竟大夏天的,又是中午,步行十几里那是要把人累中暑的。
两人在滚滚飞扬的尘沙中坐到了终点,司机好心地给他们指路:“往前走个三四里,就到17连了。”
“谢谢大哥。这个您拿着尝尝,我们老家的香烟。”远夏一边道谢,一边塞了香烟到对方手里,出来的时候带了两条烟,就是为了求人办事用的。
司机没想到顺路带两个人,还能得一包好烟,简直是喜出望外:“你们太客气了。要不要上我家喝口水再走?”
“不麻烦了,大哥,前面就到了。”远夏道了谢,转身和郁行一赶路。
走出一段,遇到一条小溪流,两人过去洗了把脸,发现水竟然冰冷刺骨,看样子是天山的积雪融水。
太阳很大,他们埋头疾走,一路上连个阴凉处都难找,很少有高大的树木,终于接近了目的地,一个叫野地的村子,名字起得实在是过于随意。
郁行一此刻已经收拾好情绪,他其实很早以前就已经预想过这种结局,但真到听到消息这一刻,他还是难以遏制地悲伤。姐姐太可怜了,在异地他乡去世,竟还尸骨无存。
所以当远夏说要去走一下姐姐走过的路,他没有拒绝,他想从认识姐姐的人那里打听更多姐姐的消息,甚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遗物。
他们进了村,这里的人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说起来兴奋更多一些,毕竟他们中有很多人好多年都没回过老家了,对内地的消息非常好奇。
远夏找到村委,也就是连队支部,开始打听郁知文的下落,连长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是郁知文同志的家人?你们不知道吗?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远夏点头说:“我们已经从团部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们就是想来打听一些姐姐在这里的事,还想了解一下,她最后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这里有没有为她保留一些东西。”
连长的表情有些沉痛:“郁知文是个好同志,她有文化,工作能力突出,乐于助人。可惜好人不长命。”
郁行一再次问:“那您这里有保留我姐姐的遗物吗?”
连长说:“时间太久远了,我这里恐怕很难找到她相关的东西了。非常抱歉,让你们白跑了这么远的路。她出事之后,我们发过电报给她的家人,看样子你们是没有收到。”
郁行一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远夏说:“连长,我们赶了一天路,天色已经晚了,想在您这里借宿一晚。”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支队有招待所,专门用来招待战士亲友的。我领你们去。”连长说。
很快,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远夏和郁行一是来找郁知文的,有关系跟郁知文比较好的人过来和他们说起了郁知文的过往,还有人带他们去看郁知文以前住过的房子,不过那房子如今早就荒败无人住了,里面的东西自然早已没了踪迹。
其中有一个说郁知文从前的东西都被一位关系好的女知青收了起来,不过那位女知青今天不在家。
郁行一和远夏决定等到对方回来再走。
一直到了深夜,天总算黑了,他们准备睡觉,又有人过来敲门。
远夏过去打开门,来访者是一位中年女性,她见面就说:“你们是郁知文的亲人吗?我是郁知文从前的好友,才刚回来,听说你们来了,我这里有一些她的东西要交给你们。”
远夏赶紧将人让进来:“快请进来。”这就是他们要等的人。
女人进来之后,将一个袋子放下,又从口袋里拿出来几张黑白照片:“这是她留下的照片。你们看,是不是你们家人的?”
远夏将照片递给郁行一,郁行一凑近煤油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我们全家在南京照的,那年我6岁,姐姐刚考上大学。这张是我和姐姐一起照的,我离开南京前照的。”
郁行一一边看,一边湿润了眼眶。
女人又指着郁行一手里的那张照片说:“这是我们几个知青一起在石河子拍的照片。知文那么聪明能干,多才多艺,又那么漂亮,我始终不相信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觉得她应该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远夏说:“大姐您贵姓?”
女人笑笑说:“我叫单佳音。”
“您怎么没回城?”
单佳音说:“我都在这里结婚生孩子了,还回什么呀。”
远夏说:“单大姐,您为什么会认为知文姐姐还活着?”
单佳音说:“当时我跟知文一起学兽医,但是我怕血,就放弃了,她胆子特别大,接生接骨样样都能干。甚至还学会了开枪,还能打猎,枪法还不错,真是能文又能武,连队里面的小伙子们都喜欢她。那年他们去额敏支援,恰好是天寒地冻的季节,还不是最冷的时候,但是已经下雪了,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可能遭遇了狼群。别人都有散落的东西,还有血迹,但是没有知文的。”
远夏忍不住说:“我在团部听说,他们那一队遗骸都没找到,档案上写的是失踪。”
单佳音声音低沉:“是的,所有人的遗骸都没找到,但是有其他人的东西,没有知文的。我跟知文最熟悉了,我去辨认过,没有她的。所以我始终相信她没死。”
郁行一激动地问:“那如果她没死的话,为什么不回来?”
单佳音看着他,说:“也许是她不想回来。”
郁行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为什么?”
单佳音说:“我之前跟你说了,你姐姐很优秀,喜欢她的人很多,她曾经和一个男知青处对象,就是照片上这个,他叫傅皓。但队里有些青年意见很大,甚至还打过架,连队为了缓解矛盾,只好将傅皓调到外勤去了,让他跟车队去给哨所的战士们送补给,结果有一次出了车祸,傅皓牺牲了。知文偷偷哭了很久,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想调到别处去,但连队不放人。我在想,她是不是趁这个机会躲到别处去了。”
远夏看着照片上那个叫傅皓的青年,长得很斯文俊秀,他忍不住问:“大姐,这可不能乱说,知文姐是部队的人,她这么干不就是逃兵吗?”
单佳音笑了:“她算什么逃兵,她是知青,又不是部队战士。顶多算个民兵,我跟她一样。”
远夏说:“可是我在团部看到她的档案了。”
“那是她出事后转过去的。”单佳音说,“跟她一起出事的那些知青都转过去了,都被追认为烈士,打算将来补偿他的家人。其他人好像都补偿到了,只有知文没有,你们应该去找团部要抚恤金。”
远夏笑了:“你不是说知文姐没死吗?那还要什么抚恤金。”
单佳音说:“我也希望她真的没死,要不你们真去找找看?出事的地方在额敏县喀拉也木勒乡,那儿的哈萨克牧民很多,一年到头都住在山上,与世隔绝。一个人若是想隐姓埋名在那里过,是很容易的。”
单佳音一说那个地名,远夏就有了印象,当时郁知文也说过这个地名,因为太长他没记住。
他赶紧说:“单大姐,麻烦您帮我写下这个地名吧。”
单佳音说:“可以。不过我有些字不能确认是哪个字,你拿着到额敏去问,应该有人知道。农九师驻扎在那边,有不少汉族。”
远夏掏出纸笔,单佳音将几个字写了下来。
远夏回头看一眼郁行一,郁行一眼中充满了热切的渴望,很显然,他也很心动。
当晚,又跟单佳音聊了许久,她才离开。
郁行一很激动,一晚都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大清早,他们就动身了,要赶到沙湾去,赶唯一一趟去额敏的班车。
沙湾到额敏将近四百公里,路况不好,坐车需要十多个小时,好在xīn • jiāng夏季白昼有十七八个小时,否则一天都赶不到。
他们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那趟车,还不是在车站坐的,而是在路上等到的。
上车之后,两人倒头便睡,因为头天晚上实在没睡好。
睡醒之后,路程才过了一半,车子停下来加油加水,乘客开始掏出随身携带的食物吃午饭,他俩没像别人那样提前准备吃的,便下去在加油站买了些吃的,填一下肚子。
上车后两人睡不着了,便开始聊天,郁行一说:“我们该去哪里找起?找乡政府吗?”
远夏说:“对,但我想姐姐如果要隐姓埋名,就不会用本名。她是个大学生,不会甘于平庸吧。我们就去当地打听女兽医,或者教汉语的女老师。或者是会给牲畜看病的女老师。”
据他所知,郁知文就是一名中学老师。
郁行一脸上露出笑容:“你说得对。这样咱们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远夏说:“这地方人特别少,一个乡撑死了万把人。麻烦的是他们住得分散,这才是不好找的关键所在。”
下午时间漫长,远夏注意到司机一直在开车,便过去跟他聊天,替司机驱散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