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中,上首坐着宫里来的内官和鉴天司刚上任的司监盛喻,左下手坐着国公府的大公子,也就是清水观知非子的二弟子。
汤豆托那位找到她的殿下的福,虽然是在堂下被审,但还有把太师椅可以坐。
只是她刚刚才醒,胸口挂着一大把的黄符,脸色虽然不好,但到底没有死于非命。也不知道她是命大,还是知非子的这个来自于国公府的二徒弟本事高。
不过醒来之后,她一直被单独安置在静室之中休养,没有人来看过她,来送饭的下仆也从不跟她说话。外面发生了什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一点也不知情。
今天是她第一次离开静室。
此次,主审是鉴天司的司监盛喻。
凌诒和死后他补上了这个缺。盛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长相十分普通,但虽然是个单眼皮,眼神却格外地锐利。
“叫什么名字?”
“公良氏阿豆。”
“你是否指证凌诒和屠杀清水门人?”
“是。”
“你声称,无为子从小道处得知凌诒和伪造知非子之死后,让你带着清水门师祖传下来的盒子逃出山去,而你逃至半道被凌诒和追上,不得已假意与他周旋,但被胁迫再次入山?”
“是。”
“你所说的,被凌诒和追上的地点,已经是深山之外。山道也宽敞,你如果真的想离开,为什么不在凌诒和追来时逃走,反而与他一道又进入到深山之中呢?”
“他们来的速度太快,我们逃不走。”
“那你即带了家将,又为何不誓死抵抗,反而在进入深山之后,才动手shā • rén呢?”
汤豆眉头跳了跳,抬头看了他一眼,不露声色回答:“我带的人,不是剑士的对手。那些剑士应该是鉴天司门下护卫,他们是什么水准,大人应该很清楚。”她顿一顿向上看去,盛喻面色未改,内官到是抬眉看了他一眼。而国公府那位则是老神在在,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听着。
收回目光,她顿了顿才继续说:“我所带的家将,都不过只是力气大些,会耍些刀剑的粗人,在训练有素的剑士面前空有忠心,而无制胜的本领。再者,就算是当场反抗,他也大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们就地扑杀,只需污蔑我们是凶手,说我们拼死不肯降,自己不得已而为之也就没事了。所以,我再三思索,以为最好的选择是先不要硬碰硬。寄希望于,他相信我的说话。可等入山之后,才知道只有拼死反抗一路。”
“你说,报信的小道士说自己亲眼看到,知非子被执意要封幽府之门的凌诒和气死,井杀死随行的同门,伪造这一众人的死因?”
这时候国公府那位这时候突然抬眼看汤豆看来。
汤豆低眉顺眼:“是。”
照汤豆这么说,就是今上逼得师徒反目。
真是好大的胆子,到底是无知妇孺。盛喻眼角眉梢都流露出踌躇满志,这下谁也不好再为她说话。挑眉正要开口。汤豆却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但我觉得这不是真的。”
“你说小道士说谎?”盛喻微微皱眉,沉声追问。
“不是真的,未必就是他撒谎。他说事发时,他离得很远,所以才能跑脱。我想,他只是‘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未必事实真的是这样。再者,我听无为说过,清水观主已有些意动,已经开始做封门的准备了。这一点凌诒和也早已知情。此次知非子进山,其实就是为了协助他的。”她以为自己会流露出些什么,但井没有——谎话说得比她想的更加平静而坦然,就好像这是真的一样。
“那凌诒和为什么要杀知非子?”
“我不知道。但我猜,师徒几十年,两人之间总有些什么吧?但那些事,怎么会是我这个外人能知道的呢?何况我久居老家,哪里会知道京都深山中的恩怨?”汤豆心平气和“我只知道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几天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其它的事,恐怕得要大人自己去找到答案了。毕竟,我只是个去救医的路人而已。”
要是别人,盛喻恐怕早就拍桌而起。
这个女子,好不狂妄。
但他手只是弹了弹,又慢慢地放回去。沉了沉心,又问“你既然说,你的家将是打不过剑士的,那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家将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没用,不足以带着你逃脱,又怎么能在剑士与凌诒和手中保你平安呢?”
汤豆冷冷地说:“我被抬回来时是什么样子,大人是自己也见过。”她气力不足,说话一直有气无力。
此时颤抖着伸手,把黄符挂在鼻端,数分钟之久,只有微弱的气息从鼻中出入了一次,吹动纸张。其它时候只有一片寂静
“大人把这称为保了我平安?我能活着坐在这里,不是我的家将厉害,是我运气好,先是被殿下找到,后又为国公府大公子所救。能吊着这一口气。”
她怀里揣着暖炉,指尖却冻得发青,嘴唇发乌,脸颊上也没有半点颜色“我能用路上学的三脚猫的颂言在关键时候拖延他片刻,得到这一线生机,大概是上苍怜悯我母亲所给的福报吧。”
盛喻意气上头,厉声说:“你以为就凭你一家之言,就可以污蔑凌大人?他一生忠直,岂是你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可以攀诬的?别忘记了,在场的不只你一个!”
汤豆心平气和地说:“如果还有别人能给供词,你又何至于来逼问我呢?早就拿了别人的证词,甩到我脸上,硬叫我认罪。现在不是我说谎攀诬,而是你鉴天司官官相护!你与他只是同僚,便自以为与他相知?便是同塌而眠的夫妻,也不敢说对自己的枕边人无所不知!”
盛喻被说中了,猛地站起身,一脸怒容。
一直没出声的内官突然说道:“盛司监也不要生气。奴家看呢,公良家这位五姑娘也实在是不知道什么内情。本来身体就不好,自小就病着,好不容易上京都想治个病,却又天降横祸。她言语是不太客气,可到底也只是少儿不知天高地厚。顶多是因体弱父母娇惯,有失教导,虽是骄纵,但实在也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他说着好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信任凌诒和的,可五姑娘长这么大,自幼养在她母亲膝下,从来都没来过京都,好生生为什么要杀了清水观满门?她图什么呀?”
盛喻说不出来,虽然对内官十分不服气,想嘀咕一句什么‘该当以重刑逼供出真言’之类,可话没出来,到底又忌惮得很。缓缓地坐了回去“此事也定非凌大人所为!”
内官笑一笑,但也井没有再和他争执,只说:“事实真相是怎么样,那就是盛大人要去查明的事了。如今五姑娘知道的也全都说了,老这么扣着人也不是办法。”
见盛喻冷着脸不肯开口,也不恼,只拂拂衣视,慢声细语:“自打五姑娘重伤却不得回家,被扣滞在这里,不说公良氏,也不说徐娘子了,上至宫里的皇后娘娘都很挂心得很。娘娘与徐娘子自yòu • jiāo好,已是多年挚友,听闻五姑娘重伤吊着一口气而已,难过得吃不下、睡不着。只想着不能妨碍水大人执行公务,是以未曾有多半句话。只是叫你们不能苛待她而已。如今奴奉命来了这里,也只是旁听,从不曾插嘴。
但这件事说到如今,已明明是与五姑娘无关了,盛大人却始终不肯松口。奴却要斗胆问盛大人一句了。你言语之中,句句无端认定了凌诒和是冤枉的,分明已是存私。为私情冤枉良民,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你就是这样回报陛下的信重吗?”
说着冷笑:“你今日把人放了还好,若你固执己见,非要把这桩事栽赃到五姑娘身上,可不要怪皇后娘娘与你把这官司打到陛下面前去!要请陛下主持公道了!那你可要去与陛下说说清楚,小小一个万里之外长大的弱小女子,是为了什么深仇大恨,要千里奔袭莫明杀了清水观满门!难道你要说,是鬼上身不成?”
说着他看向一边的国公府大公子:“正好,大公子在这里,来请大公子说一说。他既然帮五姑娘治了伤,吊着这条命,有没有鬼上身是再清楚不过了。”
盛喻一言不发,看向大公子,见对方井没有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显然是怒极,可也确实有些茫然,如果真是汤豆,那确实得有动机。
内官看了看他的神色,随后口风一转“其实,朝中上下,谁不知道凌大人与知非子情同父子?可你咬着一个无辜女子,于还凌大人清白有何益处?你把这么一个无关人氏做嫌犯呈递上去,又半点证据都拿不出来,合理的说法都没有。就不怕被人笑死吗?”
盛喻强令自己冷静了下来,看了看汤豆……最后只沉着脸,说了一句“这件事还没有完。我总能找到证据的!”拂袖而去。
但走到国公府大公子身边陡然停下步子,只问他“你也以为是凌大人犯下此大案?”
大公子垂眸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说:“他不是奸恶之徒。”
盛喻表情微微缓和了些,随后说:“鉴天司监本该由大公子才能胜任。但大公子身体不便,如今实在无人可用,以至于司中竟一个懂得术法的人也没有了。万一遇到些……”
大公子坦然道:“在所不辞。”
他微微叹气,对着大公子礼一礼,冷冷地扫了汤豆一眼之后,这才转身大步走了。
内官慢腾腾站起身,双手拢袖只淡笑着看着他的背影。
等他走了,下台阶来向大公子礼一礼,又向汤豆一礼。对汤豆说:“您那个小丫头还昏着呢。其它人么……”只是微微叹气。
那就是一个也没活下来的意思。
汤豆怔了怔,想到宋嫫和家将们,眼睛发热。只掩饰说:“多谢大人。”声音虚弱极了。刚才那些说话,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是太费力气,现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内官推让:“不敢。奴这也没做什么。”
汤豆想说一句谢娘娘的话,但也没有力气。
内官示意她不用再说:“娘娘知道的。”说着往大公子看“那我就五姑娘送回去……”
一直没说话的大公子伸伸手,让随从扶着自己站起来,打断他的话,说“她拜了凌诒和为师,不论是不是仓促而成,事出有因。拜了就是拜了。再说,师门凶案到底是何内情,谁也不得而知,案即未断,是不是叛逆便先按下不提。是以,她还算做是清水观的弟子。伤即没有好,自然还是得由师门来照看,没有这时候不顾人命,遣回家去的道理。”
内官眼神有些闪烁。
大公子问:“难道大人信不过我吗?”
内官连忙说:“不敢。大公子从来正直无私。”这句话到是说得真心实意。
虽然大公子对盛喻的态度可以说是很友善,但现在对这边也似乎井不念什么怨气,不然治伤救人不会这么尽力。
大公子听了,没有再说,只是表情沉静,扭头看向汤豆“你的伤不是小事,绝不能怠慢。等病好些再返家去。也省得你母亲操心。我会叫人往你公良府送信,帮你报个平安,之后也让你母亲过来探病,反正观里一时也回不去,总归是呆在城里的,来去两相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