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川知道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
他甚至在死亡的时刻,似乎以赵小明的角度,重新从最初开始审视了一切的发生。
是赵小明先发现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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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从居住区域去学院的前一天。
赵小明楼上住的两个老姐妹以前每天都很吵,不是走路“咚咚咚”,就是大半夜了还在踢踢踏踏,为这事,上下两家没少吵架。但这段时间以来都没有了。出奇地安静。
下午放学回来,赵小明在自己家那一层停了停,下意识地侧耳去听楼上,仍然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就好像里面根本没人一样。虽然此时虽然外面天色还早,但因为建筑设计的问题,外面的光也透不太进楼梯间来,显得异常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腐败味道。
对面的邻居说,大概是哪家药老鼠,老鼠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楼上楼下还组织过一次大清扫,但大家兴致不高,做事马马虎虎,最终也没查出缘由来。
赵小明迟疑了一下,转身向楼上去,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到是对门的人将门开了一条缝向外看,他问:“这家两个老婆婆最近有出门吗?”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立刻就将门关上了。
赵小明也无可耐何。这幢楼相互之间,不怎么来往。因为很多住居是居住点建成很久后才搬进来的,大部份在灾难过去之后的很长时间还在独居求生,直到耗尽物资才走出来被人发现。来到居住点之后也大多深居检出,对人并不十分热情。
过后赵小明又敲了一会儿,始终也没有人应,下楼时正遇到同楼的住户上来,那就是黎川。
赵小明记得别人都叫他阿川,常常和一个沉默寡言的同年纪男生同进同出。似乎是住在一楼的住房。总看到两人在一楼出入。
前几天结业考试交卷的时候,这个男生还站在他前面,卷面姓名上写着‘黎川’两个字。交完卷黎川和当时监考的老师说了很久的话。有好一些同学停下来站在一边听他和老师在说什么。但显然,这个黎川并不是一个多么有话题的人,表情也有些摆脱不了的小家子气。
赵小明几次看到老师想结束话题,但对方似乎在这方面非常愚钝,尬聊了很长一段,旁边的学生,多是带着看热闹的态度,不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同学拉着老师聊是要干嘛。
但虽然最后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觉得他莫明其妙,但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个人叫黎川。
之后分数出来,黎川的名字排在第三个。
很多当时看热闹的人转而又跑去恭喜他。人就是这样的墙头草。他彼时还是有些迟钝,站在排名榜附近和人聊天时,也仍然时不时会因为不太懂得与人寒暄的诀窍,导致话题线路尴尬。不过因为他的名次,大家却不再觉得他‘没眼色’反而觉得他淳朴起来。
虽然以前谁也没有注意过班上有这样的一个人,但已经有一些想入学院后沾点光的人,开始声称,自己一直觉得他早就注意到了他,说气质与别人不同。
“原来这就是聪明人的气息啊。”那几个嘻嘻哈哈的男生是这么说的。
可笑。
此时,黎川站在台阶下,看了赵小明一眼,就越过他上楼去的。似乎是高层找什么人,并没有在两个老姐妹这一层停留。
赵小明笑着出声叫住对方:“是黎川吗?你好,我叫赵小明住下一层的。你最近见过这一户里的两个老姐妹吗?”
对方看着他的脸,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我早上看到她们在楼梯间,不知道当时是回来还是出去。怎么了?”
对面的邻居又将门开了一条缝向外看,但只瞟了一眼两人,又立刻将门关上了。
“没什么。感觉很久没看到她们了。”赵小明笑了笑,爷爷可能是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在楼下伸出头:“在上面干什么?”
“最近楼上很安静,所以上来看看。”
“还不是我把她们臭骂一顿才安生。你快下来吧,两个疯子一会儿再和你纠缠。”爷爷提起这两个老太婆就不高兴。
“那我先回去了。”赵小明跟黎川打招呼。
已经走了几步的黎川,似乎无法适应这么讲礼貌的人,他不得不停下来点点头,回应赵小明的告别。
等赵小明下楼回到家,过了一会儿,还隔着门隐约听到有人从高层下来,然后停在楼上老姐妹的门前就再没有声响了。
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许久也并没有听到开关门的声音,但低头时,看到窗外投进来的光正好将自己的影子投在门上与门缝间,心里莫明一动,向旁边走了几步将自己人影移开。
但那个脚步一直也没有再响起。
也许这个人已经反回楼上去,或者下楼去了吗?只是因为脚步轻了些,自己没有听见?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过了四五分钟,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迎面便对上了黎川。
对方站在楼上楼梯的转弯处,自伸头从上层看着这边。
难道对方一直站在那里盯着自己家门?想到那个动作对方不知道保持了多久,叫他背后一寒,莫明地不自在。这个黎川,像个怪胎。
但对方神色却十分平常,似乎是他多想了,还反而问他:“她们借了我的东西,一直也不还。我来找了好几次,都没人理我。你刚刚敲她家也没有人应吗?不知道是不是把你认成我了。”说着又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下楼去了。
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异常,反而在经过他家门口时莫明地问:“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生病了吗?”
赵小明含糊地应了声,问他:“你住一楼吗?”一楼只住了姓黎的那一户,另一户是个孤寡老人过世了一段时间,房子一直都还空着。
对方没有否认,向他笑:“你叫我阿川就行了。我在学校见过你。”
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叫他有些不自在。就好像笑得并不是发自内心,只是觉得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之后,觉得自己也应该露出这样的笑容。才对着他这么笑了。
也许是错觉。
赵小明并没有表现出心中的不适:“我也见过你,常和一个男生一起走,你们是好朋友吗?”
“对。我和他关系很好。他常来我家吃饭。”黎川对他笑。这时候,那个笑容已经越来越自然。
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学校的事,才分开。
黎川走时说:“那我先走了。”再抬头对他时,所有的表情已经和谐了很多,既亲切,又并不过分热情。
他觉得看到了自己。同时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对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世界上会有这样变态的人吗?
大概只是因为楼梯间的光线太暗,使得人疑神疑鬼。
但过了很久,赵小明还是感到不舒服,晚上吃过饭,他下楼遇到一楼的姓黎的那户女主人在楼梯间扫地,顿了顿步子,鬼使神差地笑着叫人,又问:“阿川在家里吗?”
女主人见过他几次,只是没有什么往来,以为他和自己儿子同学之间有什么交情,只笑着说:“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
赵小明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突然问:“阿川有把什么东西借给楼上的那一对老姐妹吗?”
女主人愣了一下,说:“借东西?说起来她们借了我一口旧锅的,一直不肯还。我叫我儿子上去问过好几次。”说着不免得要骂那两个老太婆几句:“是看她们可怜才给她们的!结果一点也不讲感情,有去无回!现在又不比以前了,一口锅多贵。真的是太过份了。”
正要走时,便看到黎川和一个看着十分沉默寡言的男生结伴回来,路上有说有笑的,女主人笑对他们大声说:“回来得正好,饭都好了。你今天给阿川帮了好大的忙,可别再说不好意思在我们家吃饭的话了。”
黎川听了主妇的话,拉着那个腼腆的男生便小跑过来:“吃饭吃饭。”还和赵小明打招呼:“吃了没有?”非常和蔼可亲。
赵小明在之前还觉得,他是一个不太懂得怎么与人相处愉快的人,虽然极力想表现出自己能融入人群,但却不知道要怎么用力,可现在却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并且做出了调整。起码他热情起来的时候,并不再令人感到别扭。
也许是那个笑容的关系。
三个人热热闹闹地进家门去了,赵小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之后走在温暖的夕阳下,不免觉得是自己想太多有点疑神疑鬼。也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件小事上。因为第三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了去学院了。他还有很多事要整理。
这件事想起来都非常的激动,能上学院学习,是对他来说是一件大事。
他因为自己爸爸曾经在联合委员会管理局任职的关系,对吃公家饭很感兴趣。浮岛上的待遇好,他爸爸以前就是浮岛的工作人员,但是后来事故过世,他们这些家属也就被另行安置了。从浮岛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区,让他有一种人生逐步走向低谷的感觉,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唯一能想到的是‘流放’,但爷爷很不赞同。
爷爷说平淡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但赵小明不这么想,爷爷会这么说,只是老年人的想法罢了。因为他活了这么久,什么样的人生都见得多了,所以对世界再没有好奇心,也更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再加上,本身失去了劳动能力,没有未来可言。
可自己还小。
他对爷爷每天向自己灌输平凡是福的观念感到不满,但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
只会笑着说:“这么说到也是啦。”不愿意与任何人发生争执。就像以前在浮岛家属区生活,要学会怎么和各个不同官职的家属打好关系一样。并且,他爸爸还在的时候,他本来也就不愿意表达异意,以免被爸爸冷待一样。
像他爸爸那样的专业技术人才,却有一个完全没有机会进行系统、高层次学习的儿子,是一件很懊恼的事。每每爸爸和他讨论什么,他因为不懂原理而总讲出一些不符合期望的答案时,爸爸虽然不会怪他什么,但默默地叹气,和写在脸上的‘算了他又不懂’的表情,以及减少和他交流的行为,总令他自惭形愧。
所以他听不懂的话、不赞同的想法再多,都只会毫无意义的附和几声,也就养成了不提出异议的习惯。
但不论爷爷平常怎么说,每天赵小明都会暗暗坚定要去学院学习的想法。
时不时还把爸爸遗物里的那些资料拿出来看。
虽然很多东西都在离岛的时候被收走了,但是总会漏下来一些。比如其中的一张专业地图,上面有各个瞭望点的坐标地理位置。在这里枯燥的生活,令他感到无聊,但研究这些东西却会让他稍微充实一些。
有时候他会不动声色地向同学透露一些自己在浮岛上听来的似是而非的故事,或者几句爸爸常爱说的名人名言之类的东西,通常会受到大家的的倾慕与赞赏。
但他并不太喜欢这里的人。
他们太脏了。厕所门打开就是饭桌、一家人不分男女睡在一个房间、说话粗鲁毫无素质,有时候常常因为一点相事相互争吵、打架,为了多分一点粮食说一些很容易就被揭穿的谎话。人性中好的那面,已经被贫穷压垮。都只顾得上讨口饭吃,什么也不管。
哪怕是女生们。
总爱和他说话的那个女孩,牙齿发黄,缝里有白色的不明沉积物,耳朵轮廓也积累着污垢,但虽然对现在一切都感到厌烦,在别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不会因为这原因,而流露出对她们的厌恶,反而彬彬有礼。
不论是他身上散发着肥皂味道的衣服、还是别人没有的手表,或者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端正的体态,都将他与这个居住区域的其它人完全区分开来。这令他感到安心——“我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在最后一次合上爸爸的那些遗物,关上盒子之后,他倒在床上久久也都难以入眠,好几次起床查看自己的行李有没有遗漏。
爷爷对于他要离开居住区域的事,很不高兴,也因为他有可能重新回到浮岛而不高兴。爷爷不喜欢浮岛,说那里人心太深。
他陪着半夜还不睡坐在客厅发呆的爷爷坐了一会儿,便感到厌烦。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做出耐心的表情。后来开始大打哈欠,用这个动作提醒爷爷夜已经很深了。
“你睡吧。我看你也很累了。”爷爷虽然很不舍得但也没有办法,看着他的眼神总是疼惜。
“没关系,我多陪陪爷爷。”虽然是这么说,但他看上去实在眼睛都没法睁开了,爷爷坚持让他去睡,他才不得不回到床上去。
他侧躺着,却很精神,默默看着床靠墙自己常睡的那一块地方。那里的墙面被他蹭得发黄发暗,似乎浸淫着人体的油脂,令人感到恶心。他不得不用作废的报纸、书页之类的东西裱在墙上遮盖起来,但爷爷总是会给他撕掉,只因为纸可以卖钱。
但现在,这一切都要远去了。这块污渍再也不能印象到他的心情。
直到凌晨路灯亮起来,他也没有睡着一秒钟。离家时爷爷因为疲惫,没有醒来。他提着箱子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没有叫醒对方。因为这么好的一个早上,他不想挤出一脸的不舍,再听着对方不断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废话。
当他提着行李走到一楼时,发现一楼住房家灯是暗的。难道还没有起来?那不是要错过车了吗?出楼梯间的时候,夜晚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心情更好了一些,但遇到急匆匆往楼里去的黎川还是有些意外。外面三三两两的人,都是往集合点去的,只有他是回来。
既然已经算了认识了,也不能当做不认识擦身而过,并且对方还是第三名的好成绩,以后说不定哪里就用得上。哪怕再想结交,他也表现得非常克制,好像并不在意对方的成绩,客气地寒暄:“我刚才看你家的灯是暗的,不以为你们家睡过头了,打算喊一下门呢。”
黎川放慢了步子,对他笑:“我老早就去了。不过忘了带东西。回来拿一下。”
他点点头,斟酌需不需要问对方,要不要自己等。他对于成绩好的人有着天然的憧憬,因为人的智力因为自身的局限永远有着不可突破的上限。到达某个分数,便不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在学业上,他不够聪明,便遵循着一个准则——优秀的人要和优秀的人在一起。
如果自己不够优秀,那也要努力地和优秀的人做朋友。
这是家里长辈教导他的人生准则。永远不要往下降,要往上去。
但黎川先开口:“你先去吧。不用等我。”
他笑说:“好。”心里有些遗憾。
两个人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猛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种味道他并不陌生。但未动声色,即没有停下步子,也没有回头看,只是如常地拖着箱子向前走,走了一段才回头看。
一楼的灯仍是暗的。
他退到暗处凝视着那边,看着楼层的灯一层一层往上亮起来,停在他楼上老姐妹那一层,又一层一层往下亮起来。随后有一个人影拖着箱子走出来。
对方很快发现了他,步子缓了缓,但没有跟他说话。只是远远站定看着他。
他提着箱子从暗处出来,转身向集合点去。很快身后的脚步身也响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但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但他心情却愉快起来。有这样的发现,实在是一个好的开始。
上车的时候,班主任徐大妈还没来,守在车门口记录姓名的是考试那天的监考老师。看到黎川还催促他:“动作快一点。”对黎川的身份没有半点怀疑。
黎川上车后还没落坐,那些在发榜时和他闲聊过的学生,都纷纷和他打起招呼来。他开始熟练地和人闲聊,与之前那种‘别扭’已经很不一样。大家都觉得他有趣起来。
赵小明听到自己曾引用过的几句俏皮的名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只觉得好笑,心底自然轻蔑。扭头去找位置。
据说前一三名都在这车上,但大家比较认识的,反而是第三名的黎川,那个叫汤豆的似乎没什么人知道是谁,赵小明到现在都不知道汤豆的模样。
还是有个女生说是住在对楼的一个小姑娘:“常和席文文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