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辞的双眼里有了活气和眷恋,而时敬之晓得它们的来源。按照尹辞的性子,怕是只想保自己一世平安,将对付妖树的事放在他死后处理。
他尹子逐一个人处理。
【我贪得无厌,想与你白头偕老。】
时敬之写完后,将“白头偕老”四个字用力圈了起来。
尹辞见心中所想被撞破,表情一时有些僵硬。他哑然片刻,又试着拿出长辈的气势:“方才你还骇得要命,这会儿倒不介意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你少想些不切实际的……”
这回时敬之没有写字,他清清嗓子,径直打断了尹辞。
“不,我还在害怕。”
他的声音细小而沙哑,却饱含欲子特有的疯狂。
“可是我想一起毁了它与引仙会,与你无所顾忌地活……想得不得了。”
国师府上,神祠之中。
这是曲断云第一回踏入此地。比起外面灯火通明的神祠,这里显得阴暗许多。只见火光颤抖,黑影随之摇动。静心安神的熏香味道浓厚,燃了不知多久。曲断云细细一辨,竟在其中辨出了镇痛药方的气味。
薄云遮月,屋子里又阴暗了几分。
神台前挂了纱帘,其后隐约透出神像的轮廓。江友岳向前两步,将帘子用力扯开。帘子后的景象露出,曲断云登时后退了两步。
无他,帘内景象实在太过骇人。
作为国师最好的学生,曲断云自然晓得肉神像的功用。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肉神像——这座像没有用以遮掩的外壳金身,也没有帝屋神君的悲悯面貌。它的下半部分还是形态完美的神像,上半部分则长着一个……折叠成团的人形怪物。
那东西的头颅尚是常人大小,手臂手掌却比普通人长了五倍有余。为了蜷缩在神台之内,它的脊柱弯成一个不自然的弯,活像一个被硬塞进箱子的干尸。
那枯干无毛的头颅之上,两只眼睛还在眨动。猛然见光,它两只眼睛眯起,喉咙中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咕哝声。
“徒儿见过师父。”
对那怪物,江友岳目光中只有敬仰。他平日里不愿低头,这会儿却乖顺非常。
“师祖?!”曲断云不由地惊呼出声。
仙酒虽能延寿,却无法教人长寿。要这怪物真是江友岳的师父,此人已有一百六十岁有余,绝不是常人能活到的寿数。
“过来,跪下。”江友岳平静地提醒道。“先前你单知道百年大计,晓得这一切是为了大义,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让你师祖教你一课,好生听着。”
曲断云见那扭曲到不似人形的怪物,硬着头皮跪上前。那怪物伸出一只巨手,轻轻盖在了曲断云的头顶。干枯细长的手指拂过曲断云的耳畔,他后背登时滚过一阵战栗。
那怪物顿了顿,又从喉咙里仍发出极其模糊的咕哝声。不同于上一次,这回曲断云听懂了它的意思。
“古有悬木,向阴而生。悬木既成,果实寥寥无几,世人谓之视肉。”
在他的脑海中,咕哝化为老人沧桑的语调。
“人闻之有异香,兽嗅之有奇臭。视肉流于世间,有缘者得而食之。食后心为悬木所用,不老不死,是为真仙,亦称帝屋神君。”
这和师父当初所说不同,曲断云有些懵。当初师父只道欲子要精心培养,等合格的欲子吃下视肉,便能让帝屋神君现世——如今听这说法,似乎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吃得。哪怕只是个土里刨食的农夫,捡到视肉也能吃下。
果实去留随意,全看缘分,这样与寻常树木有何区别?
他那怪物师祖不理会他的想法,兀自继续道:“由此悬木借智于真仙,真仙得力于悬木,两者就此一体。待下一轮视肉长成,真仙自会更替——年长者自断于悬木,远行异国他乡。继而以厚土掩埋己身,诞出新的悬木。”
当真与寻常树木没有区别,曲断云心道。不过是树木诱得飞鸟食果,悬木诱得凡人食果。到了最末,还是要种子撒播出去的。
要说唯一的不同之处……寻常飞鸟食了树果,倒是不会被摄去心智。
“有真仙相助,我等能以请神阵布置根须、清除外敌。亦能靠悬木之力求得风调雨顺、无灾无祸。”
“可惜人生来不同,智权各异。真仙心属悬木,却存了身为人时的杂欲,难成不朽之业。要使得大允一统诸国,造万年盛世,须得欲求纯粹的千古暴君,成就真正的帝屋神君。”
“真仙虽命有时限,亦可守我大允数百年。由此精挑细选,细细琢磨。借悬木之力,成就大允之势……此为百年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