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人满脸支离破碎的恍惚,时敬之咳了咳。尹辞收了飘忽的眼神,走去孙怀瑾面前。
“宿执”向来不讲究穿着,一直穿得朴素随意。哪怕是身为赤勾之主时,孙怀瑾也没见他在这事儿上多上心。旁人送了式样繁复的华服与玉饰,全被宿执随便赏了人去。他一张脸委实出色,哪怕穿了蓑衣鹑衣,也别有一番风范。
然而这回他却分明精心打扮过。孙怀瑾一眼便知,那身料子是宫里才有的上好衣料,不见半点寻常衣服的颓气。那人平日披散的长发也被拾掇得无比利落,只有那根白玉发带瞧着有些古旧。
看得出尹辞不怎么习惯盛装,腰上束得有些紧,更显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利剑。他身后堆了些厚礼,就仆从呈上的礼单来看,这次选礼亦是下足了功夫。
事出反常必有妖,孙怀瑾敬畏与警惕混在一处,原地化作一只惊弓老鸟:“宿宿宿……尹小兄弟,何何何事?”
老头子没了往日的淡泊沉稳,声音都颤了。
尹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向来一副世间万物掌握手中的模样,如今却露出几分紧张。
“怀瑾,我与敬之亦是情投意合。如今山河飘摇,时间珍贵。六礼的前四礼,此回一并合了。这次,我们定好了日子,我来……我来与你请期。”
孙怀瑾:“……”
孙怀瑾:“……宿大哥?”
这一声“宿大哥”充满无助,连许璟明的脸上都露出几分局促相——他被亲哥踢来做这趟苦差事也就罢了,这整的和虐待老人似的。
姜还是老的辣,尹辞紧张片刻,一张脸还是豁了出去。他吐了口长气,语气平和起来:“我说过,我并非心血来潮、玩弄于他。”
孙怀瑾狠狠抹了把脸:“你们、你们同为男子,若真想一起过,一起过就是了。现下四处动荡,何必弄得这么……这么大张旗鼓,简直是——”
孙老头做了个“胡闹”的口型,只是尹辞在前,老爷子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这般严肃地提亲,可不是说着玩的。男子与男子交心动情,孙怀瑾不是没见过。那些人孬点借亲戚之名一同生活,好点叫街坊邻居知道个大概,从没有敢正儿八经结亲的。
尹辞:“我与他一世一双人,叫天下人都知道,有何不可?”
“一世?”
孙怀瑾脑袋还嗡嗡响,听到这句,他那虚弱样貌反而淡了些。老人努力撑起眼皮,眼睛里现出些锐光,话语里多了隐隐的警告之意。
“我与敬之相认没多久,谈不上多亲,可他到底是我的骨肉至亲。宿大哥,你既说一世,将来种种,可是想好了?”
“嗯,生同衾,死同穴。”
对于如今的时敬之与自己,这话甚至不算一句单纯的誓言。如今他们血脉相连,字面意义上的同生共死。
瞧着担忧的孙怀瑾,尹辞忍不住笑起来。三百年过去,孙家人还是孙家人。哪怕到了最末,还是担忧血脉至亲。他的目光越过老人佝偻的背,穿过时光,看向另一个淡薄的影子。
孙怀瑾怔愣片刻,一双眼渐渐红了。什么都没说,只是动动嘴唇。几颗浑浊泪水渗进他脸上的皱纹,分作晶亮的水渍。
“恭喜大哥得偿所愿。”他低声道。“若是你们两情相……相悦,老朽自然是高兴的。”
许璟行急着招两人带兵,朝廷人的手脚比先前还利索。第二日,八抬大轿便上了栖州的大街。
此时栖州人跑了大半,街上萧条不堪。皇帝投降,流寇四起,人们白事都不敢正经办,现今竟有人敢当街敲锣打鼓,也是奇景。听到喜乐,有不少人忍不住从隐蔽之处探出来,在阴影里小心地瞧着。
这队伍也奇怪。明明轿子漂亮得紧,礼队更是华丽到有些铺张,步骤却有点问题。普通人家都接亲回去,他们倒又像接亲又像送亲。那轿子布帘时不时被风吹开,明显是空的。轿子顶上坐了两个穿着喜服的男人,看着亲密无比。
见者连连摇头——国之将亡,还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冒出来了!
不过那两人长得极好,哪怕攒了一腔子气愤不满,瞧清那两张脸,看客们的找茬之心也淡了。脾气差点的,只管捡些撒在街边的银珠铜板。乐意看热闹的,这会儿竟喝起彩来。
轿顶之上,一片剔透蓝天。
这回的喜服衣料甚好,颜色极正,绚烂得如同夏日繁花。时敬之愉快地吹着风,一只手与尹辞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