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山不过数月,已经见识了人世间的摩肩接踵、车水马龙、蓬蒿遍野、民生多艰,见识了十恶不赦之徒、阴险狡诈之徒、厚颜无耻之徒……没想到在此时此地,还让她见识了一个佛光普照的大傻子!
“你瞪我干什么?”谢允没骨头似的坐在墙角,有气无力地微笑道,“我可是个有原则的人,我的原则就是,绝不支使小美人去做危险的事。”
周翡迟疑道:“但你……”
谢允打断她:“这地方挺好的,我们兄弟四人有说有笑,再住上俩月都不寂寞。”
周翡随着他的话音四下看了一眼,十分纳闷,哪来的兄弟四人?
便只见谢允那厮指了指上头,又指了指对面,最后用手指在自己肩头按了一下,悠然道:“素月,白骨,阑珊夜,还有我。”
周翡:“……”
娘啊,此人病入膏肓,想必是好不了了。
“快去,记着大哥跟你说的话。”谢允说道,“对了,等将来我从这出去,你要是还没回家,我再去找你,还有个挺要紧的东西给你。”
“什么?”
谢允十分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上次擅闯你们家,虽然是受人之托,但到底害你爹娘分隔两地,还连累你折断了一把剑,回去想了想,一直觉得挺过意不去,那天在洗墨江,我看你用窄背的长刀似乎更顺手些,就回去替你打了一把,眼下没带在身上,回头拿给你。”
周翡一时间心里忽然涌上说不出的滋味。
她是不大会顾影自怜的,因为每一天都记得周以棠临走时对她说的话,无时无刻不再挖空心思地想更强大一点,却拼了小命也得不到李瑾容一点赞许。
而她也很少能感觉到“委屈”。因为幼童跌倒的时候,只有得到过周围大人的细心抚慰,他才知道自己这种遭遇是值得同情与心疼的,才会学着生出委屈之心,但如果周围人都等闲视之,久而久之,他就会认为跌倒只是走路的一部分而已——虽然有点疼。
周翡什么都没说,拎起自己的长刀,径自来到自己掉下来的那个洞口,飞身而上,用手脚撑住两侧石壁。
所幸她人就很轻,十分轻巧地便从十分逼仄的小口上爬了出去,外面微凉的夜风灌顶似的卷进她的口鼻,周翡精神微微一震,心道:“这可是恕难从命,大当家没教过临阵脱逃。”
再说了,就算逃出去,谁知道从这鬼地方怎么原路返回?
周翡作为一个到了生地方就不辨南北的少女,早忘了自己的“原路”是哪一条了,让她回去找王老夫人,难度就跟让她自己溜达到金陵,抱着周以棠大腿哭诉她娘虐待她差不多。
她在石壁间的窄缝里一动不动地等着,这回终于看清楚了——果然如谢允所说,两侧山岩上掏了好多洞口,是两面相对而立的大监牢,好多牢房里都关了人,倒是没听见镣铐声,想必一天三顿“温柔散”吃得大家都很温柔,不锁也没力气越狱了。
周翡大致观察了一下地形,便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第一个目标。
距离她约莫七八丈远的地方,有个茅草顶棚的小亭子,是岗哨交接用的。
谢允说,交接的时候,先头的人经过小亭子撤走,后来的人要短暂地在周围巡视一圈,有那么片刻,交接亭是“灯下黑”,但是亭子里有油灯,她必须动作足够快,运气足够好,还要注意不要露出影子。
戌时一刻,山间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梆子声,“哒哒”几下,不轻不重,却传出了老远,旁边的守卫打了个哈欠,纷纷前去换班,火把如游龙似的在狭长的山间流转,周翡就在这一瞬间闪身而出。
她将自己的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夜色中微风似的飞掠而过,在最后一个人离开小亭的瞬间钻了进去,距那岗哨不到一人的距离。
然而不幸的是,她的轻功虽然过得去,却远没有达到“风过无痕”的地步,她落地的一瞬间,悬挂在一侧的油灯被她卷过来的风带得晃了一下,灯火随之闪烁,周翡当机立断,脚尖方才落地,便直接借力一点,毫不迟疑地掠上了茅屋顶棚,四肢扒住了几根梁柱,整个人与地面近乎平行地卡在那里。
这一下好悬,倘若她再高一点、再壮一点,抑或是手脚再无力一点,就万万不能把自己塞进这里了。
她才刚上去,离开的岗哨就非常敏锐地回了一下头,眯着眼打量着微微摆动的火苗,又疑惑地往回走了几步,围着亭子转了一圈。
周翡一口气憋得胸口生疼,人紧张到了极致,单薄的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后背竟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