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棠跟着李徵入蜀的时候,才只有八岁,他满心茫然,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青山与绵长曲折的夹道,遮天的草木长得无法无天,树丛中偶尔爬过一些什么,都会吓人一跳,细看又不见踪影,不免带上些许诡秘气息,途中晴雨全无规律,潮气始终缭绕左右,恰似古人所述“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的场景。
他努力藏起尚且属于孩童的怯懦,摆出老成的模样与李徵说话,文质彬彬地称他为“世叔”,再险的路也要咬着牙自己走,绝不要李徵抱,倘或李徵中途拉他一把、或是扶他一下,他便要一本正经地道谢。闹得看惯了山里野孩子的南刀李大侠好生头疼。
走了不知多久,李徵方才回头冲他笑道:“这就到了。”
他说完不久,果然很快就有了人迹,有成群的少年在空地上练槍,一边练一边嗷嗷叫,震得山谷中飞鸟乱飞,见他们二人经过,便整齐划一地将长槍,齐声叫道:“李叔好!”
这一声问好比府衙里的衙役们叫的“威武”还声势浩大,直震得人耳根生疼,李徵只好哭笑不得地冲他们摆手。
再往前,还遇见了几个樵夫打扮的男子,笑嘻嘻地与李徵寒暄,“樵夫们”个个挽着裤腿袖口,背着半人高的大筐,看起来又淳朴又憨厚,然后周以棠一转头,便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淳朴樵夫”挨个跃上山崖,活似背生双翼一般,几个点地,转眼便消失在了山中。还不等周以棠惊奇完,便又见到个被几个孩子围住的妇人,那妇人生得慈眉善目,正从小竹篮中拿出糖果糕点分给小孩们,一看就叫人觉得亲切,可是下一刻,她手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周以棠没来得及弄明白那是什么,那道极细的光便已经收回到了鞘中——旁边树上应声掉下一只死蝎子。
周以棠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因力推新法,被朝中云谲波诡的党争波及,方才家破人亡。
他是个小少爷出身,从小只读四书五经,从未接触过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中人,一步踏入蜀中,他简直仿佛来到了一本充满幻想的话本中,一时看见飞鸟走兽都觉得新奇,总以为它们也得跟着身怀绝技。
忽然,李徵抬头道:“瑾容,又顽皮,还不下来!”
周以棠吃了一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棵几丈高的大树枝头,有一把浓郁欲滴的枝叶窸窣片刻,继而一分为二,露出一个小小的女孩来。
她看起来比周以棠自己还小,脸蛋非常娇嫩,瞪着一双大大的杏核眼,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来。
周以棠心里几乎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本来就足够端正的肩背,接着,心里又不免担心起来,怕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李徵朝那女孩伸手道:“爹回来了,快下来,见见你周家哥哥。”
女孩闻声,好像莫名有点生闷气,也不理人,转身就要往下跳。
周以棠不由得惊呼出声,却见她倏地悬空,然后脚尖轻轻巧巧地勾住了一根稍低些的枝杈,熟稔和优美地落到了另一棵树上,带着点讥笑回头,白了周以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白脸一眼,转身没入浓密的树丛中。
可是周以棠虽然住在李家,刚开始却没什么机会同李瑾容说话,他也同李徵习武,但因以前没什么基础,只能从认穴和站桩开始,与李氏姐弟学不到一处去,吃饭的时候虽能碰到,但李瑾容好似对自己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外人颇觉不喜,懒得正眼看他,年幼的周以棠十分敏感,便不敢去打搅她。
周以棠启蒙早,四书都已经读了大半,俨然已经有了小小的纤纤君子之气,又兼年幼时家逢大变,时常多思多虑,与野猴子似的满山跑的蜀中群童玩不到一处去,除却同李徵学艺的时间,大多数时间他都只是窝在自己房里看书,偶尔听见喧哗,从窗棂中往外望去,总能看见那小小的女孩一脸不耐烦地被一大帮孩子围在中间,或是叫她去玩,或是在院里试手。
周以棠心里生出隐隐的羡慕,却只敢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想过无数种开场白,又无数次地被自己推翻,到底还是不敢上去和那女孩搭话。
一转眼,周以棠格格不入地在绿野茫茫的蜀中住了两个多月,并且不知不觉中被山中其他孩子记恨上了——凭什么他们平时去一趟都要看李老大的脸色,这个不合群的小白脸就可以天天住在李叔家里?
坏小子们开始憋馊主意,派了个人跑到周以棠窗口,骗他说“他们晚上准备夜游荒山,打鸟来吃”,要他一起。
周以棠对跟一群泥猴去祸害鸟没有任何兴趣,本想开口婉拒,话到嘴边,却莫名改成:“李姑娘也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