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郡成固县居汉江上游,北靠秦岭,南屏巴山,镶嵌在椭圆形的汉中盆地中心。此处气候温和,土地肥腴,最宜农耕,地里稻、粟皆种,兼有葵菜、桑麻及豆类,治世中只要风调雨顺,足以丰衣足食。
水面开阔的汉江从爬满青苔的县城脚边流过,也流过了关押冯衍的牢房。
冯衍个子高,踮起脚能从这昏暗潮湿的监牢唯一窗口往外看,能瞧见汉水对岸,有一片宛如白玉雕凿的断崖兀立江边,堤上的农舍炊烟恰像山岚缕缕,浮云朵朵。
听一个张姓的看守吹嘘,那里就是白崖村,张骞的故乡。
脚有些酸了,冯衍蹲下来,撩了一下十几天没洗的杂乱头发,用手里的白色石头,借着微弱的光线,在墙壁上划下一道白痕,从第一天算起,一共三十九道。
冯衍对自己低声说道:“冯衍啊冯衍,昔日张骞西行,被匈奴羁留十三岁而不辱君命,持汉节不失,你这才被关了月余,难道就撑不住了?”
肚子又咕咕叫起来,身上痒得难受,冯衍确实是撑不住了。
去年冬天的时候,他完成在蜀中的使命,因久久等不到公孙述进攻武都,又急着回去复命,遂不等侯芭等人,欲借道傥骆回关中,却因叛徒出卖被绿林渠帅抓获。
才第一次审问,绿林小卒刀往他脖子上一架,然后轻轻一划拉,鲜血淋漓后,原本还笃定对方不敢为难他,语气颇为强硬的冯衍就吓得软了腿,再被揍上几拳,从小没挨过打的他,将该说的全说了……
比如第五伦的联蜀战略,蜀军欲在夺取武都后进攻汉中,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让绿林提前知晓,给公孙述制造点困难也不错。
但汉中的细作分布,冯衍却满脸懵懂,假装不知:“吾乃堂堂大魏典客,九卿之列,岂会知晓这些小事?”
若是不招,还有被解救的可能,再不济也能给关中报信,让魏王想想办法,可倘若他的下级全被打掉,那冯衍就彻底没指望了。
绿林不肯善罢甘休,但或许是得了某人命令不准太难为冯衍,索性就一直关着,两天才混得到一顿饭。
但冯衍发现,最初给自己送来的是臭烘烘的泔水,可慢慢地,伙食居然变得好了起来,恢复到一日两餐,有鱼有肉。近日甚至让他出去沐浴,穿戴好一身崭新衣冠后,冯衍终于见到了一位说话管用的人。
冯衍从对方的态度上,知道外边形势有变,或许有求于自己,又恢复了军师的自负和睿智,一见面就道破了对方身份。
“见过延将军。”
“冯典客怎知是我?”延岑三十余岁年纪,脸上有一块紫色的胎记,从眉毛一直延伸到脸颊,这也是冯衍辨认他的标志。
冯衍笑道:“早闻延将军乃南阳筑阳人,新末时加入绿林,攻占冠军县,后随绿林汉中王刘嘉入汉中,乃其左膀右臂,这样的人物,衍久闻其名,岂敢不知?”
多亏了第五伦提出各势力并非铁板一块的思路,让冯衍开始将绿林各路人马分门别类,制作名册。他让底下人打探绿林诸王经历喜好,尤其对汉中格外上心,在金饼攻势下,几乎是无往不利,连汉中王刘嘉麾下将军延岑、贾复长相都了解到了。
“只可惜……”冯衍夸完延岑后,却笑着摇头,这先扬后抑会让人心生好奇,进行追问,而他则正好加以离间。
“可惜延将军不太受刘嘉信任,兵权及富庶之地,刘嘉都爱交给贾复来管,将军只能守着成固等县及傥骆、子午两道。”
延岑却不吃这一套:“先生这离间太过拙劣,我如今也封侯为将,麾下数千人,汉中王待我不薄。”
所以,得加钱?
冯衍大笑:“是么?那为何我竟在成固被关了月余,而没有被送去汉中郡城,交给汉中王?”
“莫非……是外面形势起了变化?”
冯衍试探着猜测:“究竟是巴蜀公孙述打下了武都,还是吾主魏王夺取峣关、右扶风,亦或是绿林生了内乱?”
前两者被他猜中,魏王势力急剧膨胀,而绿林却没什么反击之策,眼看蜀军控制武都,公孙述开始从巴郡、剑阁、武都三个方向威胁汉中,第五伦也一统关中,各个山口也时常有小部队来伺探。
延岑只觉得,绿林,恐怕是快保不住汉中了……
他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其神色却暴露了,冯衍顿时得意起来。
冯衍和王郎的空手套白狼不同,他更多是狐假虎威,身后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如此才方便行事,遂自顾自地倒酒吃肉,这些天的苦日子当真把他憋坏了。
吞下一块肉后,冯衍朝北方一拱手:“吾主魏王举义兵,励精图治,于功臣不吝黄金。如今屯卒数十万,将列千员,平吞关中,龙骧武关,虎视汉中,只需派人击褒斜、子午,汉中断为数截,与蜀军南北夹击,敢问绿林如何能持?”
这确实是延岑所担忧的,微微颔首,冯衍更是来劲了,立刻拉出一个“不似人君”的来对比。
“吾又听闻,更始刘玄庸碌之辈也,国中赏罚不明,号令不一,君臣yín • luàn,宗室擅命于畿内,贵戚纵横于都内。又心胸狭隘,故意纵刘伯升丧命于关中,刘嘉与刘伯升素来相善,是故更始知汉中为魏、蜀包夹而不救。”
一边是君臣一心,赏赐大方,一边是君臣内斗,赏罚不均,如今魏已成势力最大的一方,投靠谁还用说么?
冯衍觉得自己被擒太过丢人,非得将延岑说降才可:“刘嘉乃是舂陵宗室,自是要学刘伯升,为绿汉殉葬了,但将军既非刘姓,又未曾封王,难道也要跟着刘嘉一起覆灭么?”
“先生之言有理,延岑先前实在失礼。”
延岑避席而拜,举酒敬了冯衍三盏,脸上胎记更红了:“延岑早有投效魏王之心,奈何无人引荐,前几日麾下不懂事,冒犯了先生,我已加以惩戒!”
这时候,延岑让几个属下进来,竟是上个月曾“毒打”过冯衍的几个绿林小卒,如今一个断了手,一个没了鼻子耳朵,这延岑下手颇为狠辣啊。
“冯公可满意了?”延岑笑着如此问,冯衍一个犹豫,他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卒右手便也被砍了,惨叫响起,院子里顿时鲜血淋漓。
冯衍被吓了一跳,忙道足矣。
仆从跪在地上擦拭粘稠的鲜血时,延岑却面不改色,说起目前汉中的局势来:“如今贾复率军上万,在南郑扼褒斜道,同时把守阳平关,阻碍武都及剑阁蜀军;刘嘉则坐镇西城,抵挡巴郡蜀军。”
“而我居两者之间,南则米仓道,北则傥骆,兼有南北交通。”
没办法,汉中虽然被两山相夹,但南来北往的隘口道路太多,一旦不分兵驻守,必有疏漏。
延岑将收缴的冯衍节杖取来,躬身双手奉予他:“我这就送冯公回关中,还望能替延岑美言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