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额上的白眉毛,已经变成了赤眉毛。
很多年前,王莽曾经设想过自己与樊崇的会面:他依然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樊崇是被王师击败俘虏的贼寇头子,拜在老皇帝面前俯首认罪,王莽则将其痛斥一番。
但历史给二人开了个大玩笑,如今王莽流落民间,竟是以“田翁”的乡野老叟身份,小心翼翼拜见赤眉大帅樊崇。
因为与巨毋霸举义,并擒获绿林诸侯张卬的功劳,老王莽还被樊崇任命为“从事”,继续管粮草。
拜见樊崇出来后,王莽一改在位时对赤眉的征讨和愤恨,竟赞不绝口。
“居功而不傲,坐拥三十万大军还如此简朴,樊崇真将军也,难怪能够屡战屡胜!”
比起军事才能,王莽还是更关注个人德行,只感慨:“若予的将军们能够如此,何愁绿林不破?”
等游走在赤眉军中时,见他们将一路上抓获的刘姓宗室都关在牛棚里,差遣去放牛割草干苦力,王莽更是拊掌大赞。
在经历亡国失社稷的痛楚后,王莽一改先前对前朝的怀柔,认定大新江山之所以沦丧,就是自己对刘姓太过优容了,当初就该像樊崇一样,狠狠折腾他们!
又听闻赤眉军每到一处,都将富连阡陌的豪右连根拔起,念及这些人抗拒自己的王田私属之令。如今和他一样,落得一无所有,王莽心中颇为痛快。
在绿林中做粮官的经历,让王莽发觉,若是跳过中间官吏豪强,直接与底层打交道,他说的话做的事,就不会被曲解。
这三十万赤眉,归根结底,不就是他本欲善待,却被刘姓、大臣、豪右从中阻断,最终误会新室揭竿而起的穷苦庶民么?
王莽不由想到:“古时齐鲁有盗跖,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如今赤眉亦起于青徐兖州,而樊崇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与盗跖无异。”
“当初以孔子之贤,游说盗跖相善尚且失败,予要如何说服樊崇,让赤眉为天下利,勿为天下害呢?”
正思索间,却见前方数百赤眉兵挤在一起,周围的人还越聚越多,随着一阵吟唱,相继跪拜下来,让王莽看清了中央的情形。
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齐巫,正在那装神弄鬼,抽抽颠颠,喝了一碗新鲜鸡血后,忽然大喊一声:
“城阳景王下我!”
王莽当然知道城阳景王,汉初朱虚侯刘章,出身于汉高长子齐王一系,在诛吕zhèng • biàn中立下大功,以北军千余之卒,逐吕产而杀之,悉歼其族党,有胆勇谋断。
只可惜在后续与汉文帝及军功列侯周勃、陈平的斗争中,刘章和他的齐王兄长落败,后来被封为城阳王,没多久便英年早逝。
倒是莒地百姓感戴刘章的仁、义、忠、孝、勇,在城阳莒县建立了景王祠,两百年下来,刘章已成了当地神主。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乡亭聚落,皆为立祠,遍及整个齐地的都邑乡亭聚落,几乎无所不在,成了当地重要信仰。
赤眉主力来自青徐齐地,从三老从事到普通兵卒,都颇为笃信城阳景王,所以那齐巫引其上身,质朴迷信的赤眉兵纷纷顿首。
今日行祀本是为战死士卒求福助,岂料齐巫却擅自加了戏,在神神叨叨与城阳景王交流一番后,忽然朝着主持祭祀的赤眉三老们一指,呵斥道:
“景王大怒,曰:汝等既然举义兵反莽,又大败绿林伪帝,当立寡人后嗣为县官,何故为贼?”
此言顿时让王莽愕然大惊,县官就是汉时皇帝的俗称。
好家伙,赤眉之中,竟也有人要当着他的面,复汉啊!
……
“汝等这是何意?”
樊崇没了大胜后的喜悦,瞪着不约而同来向他禀事情的徐宣、谢禄、杨音等三老。
三人是早期加入赤眉的元老,都是东海郡人,今日就是合力向樊崇摊牌的!
谢禄首先开腔:“大三老,并非吾等之意,而是鬼神之言啊!齐巫得了城阳景王教训,士卒中有不信者,当众嘲笑巫者,但很快就辄然生病,一时间军中惊动。“
他们知道樊崇乃莒人,才欲以他故乡神主施压。
樊崇却不信邪:“我年少穷苦时,也随父母拜过城阳景王庙,他救我家了么?吾妹被当做奴婢卖了,没几日就被豪强打死,只因她端虎子时太困打了瞌睡,不慎泼了尿。父母亦相继病逝,城阳景王和贼老天,何时帮我过?”
“我便不信那齐巫之言,他若再敢胡言,乃公便杀了他,且看看,城阳景王是否会降病于我!”
若樊崇也认为城阳景王神圣不可侵犯,那他的子孙刘盆子等,就不会混到做牧童了。
见以怪力乱神说之不成,元老中最有文化,读过经术,知道律令的徐宣就开始晓之以理。
“大三老。”徐宣语重心长地说道:“当初更始派人来招降,吾等既未有国邑,而部众稍有离叛,这才将兵入汝南,如今虽数战数胜,但汝南粮食将尽,众人也疲敝厌兵,不少人皆日夜愁泣,思欲东归故乡。”
“大三老与吾等商议过,若任由部众东向,一定会各自流散,被绿林及梁王刘永、董宪等各个击破,不如西攻宛城,灭了绿汉,占据汝、宛富庶之地,让众人在本地安家,也好过四分五裂,继续去给各路诸侯及豪右糟践。”
“但大三老是否想过,吾等起兵最早,王莽天凤年间就反了,两年前,在成昌大捷,破十万新军,斩杀廉丹,天下震惊!那时候绿林还待在深山老林中呢!”
“可后来如何?吾等只顾四处流窜,在青徐豫州乱走,等回过神来,形势大变,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赤眉从天下瞩目变为无人在乎。”
徐宣一直认为,当初就是樊崇带大伙走错了路,要是两年前早早立个汉家皇帝,向洛阳、长安进军,还有第五伦、绿林什么事?
如今赤眉好容易击败绿林主力,再度站到了岔路口上,决不能再因樊崇的固执,而错过机遇了。
樊崇颇有些失落,两年前他想的是“带弟兄们回乡”,可回了故里却成盘散沙,只能再度聚起来继续斗争。
可若要问他前路何在,樊崇也答不上来,只能找到一个敌人,带着大伙一拥而上将他打倒,以战养战。至于战胜后如何治理,如何抵达赤眉期盼的“乐国”,他也拿不出好办法来。
法子,不是现成的么?汉高皇帝刘邦怎么做的?绿林去年怎么干的?赤眉照葫芦画瓢不就行了!
徐宣见樊崇意有所动,遂趁热打铁道:“更始荒乱,政令不行,故使赤眉得至于此。如今吾等拥百万之众,西向南阳,却无称号,各郡人称吾等为群贼,这样下去不可持久。”
“赤眉之所以不得士人之心,难以在沿途各郡立足,究其缘由,是因为缺了一个皇帝!”
这是徐宣等人想破头后得出的结论:读书人骂赤眉,不是常骂他们“无父无君”么?也是啊,牛羊有群,生而为人,怎么能没有效忠的君主呢?只要立个皇帝,赤眉遇到的一切障碍,都将迎刃而解!
最后一位元老杨音,也站在了徐宣一边:“没错,既然大三老执意不肯为帝,吾等也没那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