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以前的庄承就像一颗长在危墙下的草,没有人注意过他。他总是躲在爹爹和大娘看不见的地方玩耍、想心事、观察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因为看不见的地方是安全的。
他看到弟弟被嬷嬷和大娘捧在手心里疼爱着,看到那从未对他露出过好脸色的爹慈爱地把弟弟抗在肩头玩闹,他也好奇过那被人疼爱关注的感觉是怎样的。他对着水缸里照着自己的倒影,却不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区别在何处。
他也曾奢侈地希望过有一天父亲也会对他露出那种慈爱的笑容。
母亲芦花是唯在乎他的人。她就像是他的船锚,把他这一叶在海上迷失的小船固定在一道并不安全的港湾里,给他一丝丝安全的错觉。
庄承很小就知道他不能哭,因为哭声会引来灾祸。或是他的母亲被惩罚,或是他被惩罚。就算受了伤,就算被开水烫伤了手,就算被大娘用鸡毛掸子抽打后腰,他都忍住了,没有哭过。
渐渐地,他失去了哭的能力。
但他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不哭也会被默认成某种反抗,某种挑衅。
他十岁那年,弟弟得天花过世了。全家人哀痛欲绝,却只有他没有哭。
那是他第一次因为没有哭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承受多少成人的暴力?当父亲的脚一次一次踩在他的肋骨上,当那他原本渴望揉着他头发的大手狠狠抽打在他的脸颊上,他忽然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他眼前的世界发黑,所有的感知开始变得遥远,好像他正在被一点一点地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剥离。
那是噩梦的开始。
没有了弟弟,所有的关注,所有他曾经渴望过的关注,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却是与他想象中全然相左。
念书,念书,念书……念书成了他生活中唯一能够进行的活动,就算是在吃饭的时候也不能停。他要补上之前五年“荒废”的时间,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超过书院里最聪明的学生。
并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关心他的前途,而是因为他父亲要靠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儿子出人头地,靠他光宗耀祖。
而他不能违抗,不能反驳,他只能像个奴隶一样,被马鞭威慑着,战战兢兢地将书本上的字一个一个刻在脑子里。
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没有时刻是安全的。他父亲随时会心血来潮地考他,如果他背书背错一个字,轻则只是被责骂几句,若是他父亲心情不好,被打到三天起不了床也是常事。
若只是单纯的仇恨也便罢了,但常常在令人发指的毒打虐待后,他的父亲会突然对他慈爱温柔起来。亲自给他喂药,给他买水方斋的点心,甚至教给他怎样下棋。
这种时候,对于父爱的渴望常常令他感激涕零,忘记了片刻之前那面目狰狞的恶魔和面前的慈父是同一个人。
棍棒和蜜糖的交错进行崩坏了庄承对于自己和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令他彻底沦为了庄晏的奴隶。
父与子,从出生就已经决定了的、一生也无法逃离的主奴关系,无法挑战的权威和无人制约的暴行……
庄承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控制着,他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让他做的一切,哪怕第一次州试失利后,暴怒的父亲将一整壶滚烫的茶水泼到他身上,令他整个左手臂起泡溃烂,他也仅仅带着无尽的羞辱悔恨责怪自己太没用,不曾怀疑过庄晏对他的利用。
这样的人生中,庄承交不到任何朋友,没有自己的生活。他唯一能够休息的安全港,就是他的母亲芦花沉默但温柔的陪伴。
直到这人间最后真诚的温情也被夺走了。
重六心中赶到一阵剧痛,但那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庄承的。
那痛在庄承的精神深处,从未停过。
那是一种令人清醒的痛,令人眼中的世界彻底崩塌的痛。
芦花不是意外而死的。
庄承,这个庄家丑闻遗留下的证据,连续两次州试落榜的“废物”,在回影州见到庄家主家那些心高气傲的高门大户之人,还能保有多少尊严?
而在一场众人酩酊大醉的酒局中,几个年龄相近的表亲兄弟将他逼至角落,借着酒疯打骂羞辱他一顿,并且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那家财散尽已经过不下去苦日子的父亲为了能与祖父和解,强行往芦花的喉咙里塞入涨得硕大的汤圆,将她活活噎死,伪造成意外死亡的样子。
一条性命,一名服侍了他半生为他生下儿子的枕边人,就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被残忍杀死。
他的父亲从未将他和他的母亲当成活生生的人。
他的痛苦、他的怨恨、他的怀疑,招引来了浓重的秽气。重六不确定他是从哪里沾染的,似乎有一个十分隐晦的源头,被庄承的意识刻意模糊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