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一怔,他想起自己曾见过的那些仰慕周采的眼神,摇摇头道:“我……不明白。”
他是真的不明白。
从小到大周采都有着一股别样的魔力,能让任何人都为之着迷、为之付出一切。沈老头说周采有着许多敌人,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又叫他如何能信?
“利益。周采先前站得有多高,就有多少人因他的原因,而被挤了下去。你以为只有你恨他?周家如今占了多少资源,他们倒时,就有多少资源会被释放。盼着周采倒下去,好自己分一杯羹的人,只多不少。”沈老头笑眯眯道,“而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事吗?”
周逊摇摇头。
“曾经你处在绝对绝望的境地,那时你只能孤注一掷,靠着自己的性命来复仇——”周逊被沈老头这句话吓得站了起来,“你坐下,别怕。那时,你做得很好。平心而论,即使是我,也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的,能带着所有仇人入狱的方式。”
“然而如今你不同了,你已经拥有了曾经不曾拥有的东西,你不再是一无所有。在一无所有时,人可以只想着进攻,然而如今,你要学会推波助澜,保全自己。”沈老头缓缓道,“比如路商人这件事,你得知道,绛卫比你更想将周采从朝堂上打下来。他同五王爷、与那些文人清流是一股势力。这些人崇尚着官员言辞的绝对自由,和‘捕风捉影’的绛卫最合不来。你以为路商人的事只是周家一家人的一件事?在你的眼里,这是路商人的不幸。然而在旁人的眼里,这或许是扳倒周采、让势力重新洗牌的一件关乎局面的大事。”
“……你要做的,绝不是自己出手——这太过暴露你自己了。若我是你,我会旁观事态发展,并记下周采在此间去‘求’过的所有的官员,并将这个名单整理好,‘无意’泄露给他的政敌。却绝不会让自己在明面上真正地参与进去,以弄脏自己的手,以和‘周家’牵扯上关系。你要知道,如今你与周家的仇恨,是无法化解的。你要警惕的不只是周家,更是那些打算以你为名目,去扳倒周家的人——或许不知哪一日,他们便会将弄倒周家的脏水,泼到你——这个众所周知与周家最有仇怨的人的身上。”
“周家是一个泥潭,你可以促进他人的行动,以此复仇,却决不能自己沾染上泥潭里的泥巴。此后你要做的所有的事,都与之同理。真正的猎手,只会躲在帷幕后面。”
周逊沉默了很久。
好半天,他突然道:“那么路斌的事,便不再重要了么?”
“路斌?”
“按照你的说法,路斌之事,只是一个用来扳倒周家的武器。”周逊缓缓道,“可他真是为周采毁掉了自己的人生。”“我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未等沈老头再开口,周逊立刻道,“师父说的,我都懂。可是这小节又该如何定义?又是谁给予了我将另一个人的人生,定义成可为了前途而牺牲的小节的权力?”
沈老头眯着眼看他,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活下来,是为了什么?”
活下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复仇,为了受人尊重,为了再不做他人故事里的,可以被任意操纵的一颗棋子。”
书库里静得像是能听见一根头发落地的声音似的。周逊知道自己这话或许会触怒沈老头,但他缓缓地拱手,走向了书库里的一张棋桌。
棋桌上,是一局残局。周逊拈着一枚棋子道:“正如师父所说,人生如棋。若是今日我为了退在幕后,在无必要的情况下扔掉了这个卒……”
他将一个“卒”子,移到了棋盘之外。
“在下一刻,我便扔掉一个马。”
一个“马”子,被移到棋盘之外。
“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东西,被我视为小节而被放弃。最开始只是一个卒,后来却为马、为炮、为车、为士……”他将一个个棋子从棋盘上移走。
最终,原本属于红方的那一侧地界,只剩下一个“帅”。
它寂静地屹立于广袤的棋盘之上。在它身后,只剩下空荡荡的田字格。在它身前,隔着一片楚河,是黑沉沉的敌方。
“到最后,除我以外,皆不在我心中。”周逊垂着睫毛,“我不想变成这样。关于周家的事,我会从此退到幕后,暗中拨动风雨来达成我的目的。但路斌……他不该只是一枚棋子。若我将他人的人生视为棋子,他人也会将我,视作棋子。即使我们……”
他笑了笑:“已经在棋盘之中了。”
——我曾是那个故事里最无关紧要、最利于被牺牲的小节。
——却有一个人拉住了我。他说,有志者,事竟成。他说,他不愿让我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