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容汾在说着他想象中的某个幻影——某个会对他微笑着的,会抚平他的心上的伤疤,会与他同病相怜,会和他一起无牵无挂地在路上慢慢地一起走的少年。
他说,他错过了他——错过了和那个人的人生。这么多年来,他竟然毫无察觉……
周逊笑了。
他笑得很漂亮、很漂亮。他轻声道:“我们到钟楼上去看看吧。”
“钟楼……好!”方才还在慌乱着的容汾,这一刻仿佛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他露出了仿佛被拯救一般的神情,“好!我们上去看,去看……”
周逊跟着他一步步地上楼。
他想起自己曾听过一个舶来的神话——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在死后堕入了地狱。所有的恶人在地狱里哀哭,而向他垂下的拯救,是一根蜘蛛丝——来自他曾拯救过的蜘蛛的蜘蛛丝。
“……这里,就是钟楼的顶端。”他听见容汾的声音,那声音小心翼翼,带着讨好,“我小时候一直想,等我有了喜欢的人,我要带他上来,然后我们就站在这里,看京城——这片京城的景色,是只有我知道的,没有与我兄长一起分享过的东西。”
恶人沿着蜘蛛丝往上爬。那是一根很细很长的蜘蛛丝啊,是他所有的拯救。然而在他的身后,无数的恶人也爬上了蜘蛛丝,把他连同蛛丝往下拉——
“……我们会一起看这片暮色,然后我会告诉他很多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我们就这样,站在这里。我看着京城,他看着我的背影……”
周逊看见了容汾的背影。
蜘蛛丝要断了。他要离开这片地狱,可那些其他的恶人怎么能爬着蜘蛛丝,和他一起离开这片地狱呢?
于是那根蜘蛛丝在空中,晃呀……晃呀……很快就要断了呀……
“……我不知道我们会因为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个误会,就蹉跎这么多年,连同我们的人生,都发生了巨变。”
“是啊。”周逊轻轻地说,“我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件事,就是这么一个东西……把我的整个人生,都打碎了。”
恶人最后一次看了一眼天国的方向。在那里,是唯一肯拯救他的蜘蛛。恶人伸出腿,他蹬下了所有的其他恶人,然后……
他看见自己的手——那样苍白,那样修长,那是一双握笔的手。一双他的母亲林嫣曾说过,握着笔,就能写出倾世华章的手。
这是一只握笔的手啊。
他将那双手,抵向了正看着钟楼外的景色,还在喋喋不休的容汾的背心。
蜘蛛丝断了。
只要轻轻这么一推,这个人,就会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因这样可笑的理由,而毁掉了他的人生,留下了那么多疮疤,如今还在可笑地、絮叨着、幻想着、说着那个他想象中的,和他同病相怜的少年的容汾……
只要轻轻这么一推。那个人还在看着外面暮色下的城市,真是可笑不是吗?就这样一个男人,为了这样无聊又可笑的理由,就这样让他……
而这个男人如今对他的动作居然还一无所知啊!他是又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想之中了吗?他还在幻想着说出一切,重归于好……重?
他的手掌,贴上了容汾的背心。
“蹦嚓。”
他听见了蜘蛛丝断裂的声音——不,不是蜘蛛丝,而是弓弦!有什么东西向着他们的方向,破空射出了!
那是一根箭!
那根箭穿越空气,像是无可阻挡的千军万马、利刃、又或者别的能刺穿命运的那样的东西,穿越了整片暮色,向着钟楼的方向袭来!
其急如电,其快如风!仿佛这世上没有比它更快的东西,它能够射穿一切……带走一切!
周逊看见冲天的血花,和容汾在他的身侧倒下的场景。那根箭穿越一切,以强大的力量射入了容汾的身体!将他整个人射得向后倒了下去!
那一刻,尖叫声,血溅起来的声音,容汾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的声音,都离他很远,很近,又很远。周逊就站在那里,他看见自己的手就这样和命运擦肩而过,而容汾惨叫一声——很快是一箭、又一箭,第一箭将他射倒,第二箭、第三箭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他倒下过程中的膝盖。那三箭真是准极了,竟然没有一箭,射伤到就在容汾身边的周逊。
而厉厉的箭风掀起了周逊的长发——他的黑发在风中向后飘摇着,露出他漆黑的眼来。他手上的袖子,也在空中飘荡。
隔着三十丈,他就在自己长发飘飞之时,看见了远处钟楼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执着弓,维持着拉开弦的姿势,眼睛里没有一点温度。
周逊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还维持着,要将那个人推下去的姿势——任何人看见他如今的动作,都不会误会他原本要推人下去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