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这,这可怎么办。要不要下去救人?”一名小厮抓着哭叫挣扎的半夏,磕磕巴巴地开口。
另一名小厮两腿有些发颤,都不敢看那水面:“表,表姑娘怕是被锦绣的冤魂勾了去。谁下去,都只有陪葬的份!”
半夏挣扎不过,眼看着湖面的涟漪渐渐平息下去,终是嚎啕出声。
就在近乎绝望之际,她听见身旁的小厮慌乱出声:“那是不是谢大人——”
半夏骤然抬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谢钰的方向凄厉高声:“谢大人,快救姑娘,姑娘她——”
谢钰深蓝色的衣袍自夜风里猎猎而过,转瞬便飞掠至廊桥上。
漆黑的湖面只余下微弱的涟漪。
没有半分迟疑,他越过老旧的扶栏。
冰冷的湖水飞溅到廊桥上,令两名小厮皆是一呆。便连半夏都停住了嚎啕,只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湖面。
时间像是在刹那间走得极快,又似是彻底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湖面聚集在一处的雪白睡莲骤然往两侧分开,谢钰重新踏上廊桥,怀中抱着安静得没有半点生息的折枝。
谢钰的面色也似被湖水浸透,冷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去请崔白。”
他抱着折枝往府医处飞掠而去,语声低哑,似有一缕不易察觉的颤抖。
万幸的是,府医的居所离此处不远。
一群医者自睡梦中被唤起,手忙脚乱地施针的施针,用药的用药,终于是让折枝将喝下去的水吐了出来。
可人依旧未醒。
“表姑娘原本便有体寒之症,落水时又未曾立时救起……”那医者不敢抬头看谢钰的面色,额间满是细汗,终是低声道:“如今人事已尽,若是表姑娘能在天明前醒转,便能熬过此劫。”
若是不能……
众人皆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开口。
如今,只能等崔白过来,兴许还有转机。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终是沉默着退下,将槅扇掩上。
谢钰沉默着立在榻前,看着榻上的折枝,窗外的月光落在他低垂的羽睫上,似笼了一层薄霜,覆住了眸底翻涌的心绪。
他曾无数次的想过,将因她双亲而承受的一切数倍还于她身上。
看她惊惶,看她走投无路,看她在真相揭破之后,又是如何的愤怒绝望,一如曾经的自己。
他也视那些梦境为诅咒,无数次的想伸手扼断她纤细的脖颈,消除这诅咒的根源。
而如今不消他动手。曾经成日在他梦境中纠缠,在梦境外哄骗他的小姑娘便安静地躺在这。
莲脸与锦被白成一色,呼吸微弱得像是顷刻间便要断绝。
谢钰半跪下身去,以唇贴上她冰凉的手背,语声低哑。
“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不与你计较。”
房内寂静。
折枝那双失了血色的朱唇轻轻合着,像是再不会哄骗他,也再不会回应他。
房外有喧嚣声骤起,是崔白匆匆赶到。
所有人都被赶至庭院中等着,包括谢钰。
时间似是骤然变得慢若滴水,弹指如年。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槅扇终于开启,崔白拎着药箱自内步出。
谢钰立时上前,哑声道:“如何?”
崔白并未立时作答,反倒是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才道:“谢钰,如今是宵禁。你就这么遣人把我从府里拎出来,当着巡城金吾卫的面窜高走墙,不要命了?”
谢钰只是哑声重复:“她如何了?”
“算是捡回一条命。”崔白悻悻看了他一眼,将一张方子丢到谢钰怀里:“三付水煎服,给她灌下去。”
一副药喂下去,又等了许久。折枝原本无力垂落在锦榻上的指尖终于轻颤了一颤。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冰水里艰难跋涉,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河,见不着半点光亮。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也不知自己要走多久,只是觉得身后似有一双大手在推着她不停往前走,愈走愈深,愈愈冷。
直至,她听见身后有人语声低哑地唤她‘穗穗’。
于是,她回头了。
她艰难地睁开眼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水波般的晃荡着,渐渐凝聚成谢钰的模样。
折枝轻瞬了瞬目,有些朦胧地想着——
想不到她到了阴曹地府,第一个见到的人,还是谢钰。
是因为没还清他的银子,所以不肯放她去投胎吗?
她没能想出缘由,身子却随之一轻,鼻端漫上熟悉的松竹冷香。
谢钰拥着她的指尖冰冷,浸透了湖水的官袍也冰冷,唤她‘穗穗’时唇齿间的热气却滚烫。
似有朝露顺着她花枝般纤细的颈坠下,落在衣衫深处。
烫得令人心颤。
“哥哥。”折枝低低唤了一声,缓缓抬眼看向他。
她从未见谢钰这般狼狈过。
墨发披散,深蓝色的官袍被湖水浸透,化作深浅不一的玄色,袍角与袖口处满是肮脏的塘泥。
比城门口最为狼狈的花子还要狼狈。
折枝愣了良久,渐渐低下头去,将脸埋在他柔软的衣袍上,杏花眸里渐渐凝上水雾,终是哽咽失声。
她不知该如何和谢钰解释。
她为何会赴桑焕的约,为何会深夜去九曲亭。
她只是想回到荆县里,重新开始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等了那么久,准备了那么久,不想连累先生,不想功亏一篑——
谢钰却什么也没有问她。
折枝愈发难过,眼泪似庭院里渐起的雨水般越落越凶,濡湿了谢钰深蓝色的官袍,一寸寸烫痛了心脉。
谢钰紧紧拥着她,安静地任由她发泄着。
直到折枝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化作了细碎的哽咽,这才将她放在枕上,在她耳畔语声温柔:“若是累了,便好好睡一会。我在这守着你。”
折枝轻轻点头。
烛火熄灭。
谢钰褪下了身上湿透的衣衫,让她枕在自己的胸膛上。
夜色里,他垂首,轻吻了吻折枝光洁的眉心。
斜雨打在半透明的竹篾纸上,似夏风吹动翠绿的竹叶般潇潇作响,催人入睡。
小姑娘的睡相素来不好。
等睡沉了,抱在他腰际的素手便渐渐垂到了榻上,又朦胧地抱起锦被一角,团身往里睡去。
谢钰这才轻轻自榻上起身,替她掖好了被角,穿上那一身湿透的衣衫,踏入廊下的大雨中。
远处的蘅芜院中,桑焕正面色青白地坐在圈椅上,不住地安慰着自己——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就算是死了,再送谢钰一个新的便也是了。
即便谢钰一时恼怒,他好歹也是桑府里的大公子,是谢钰名义上的手足。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至多也就搬出家法,把他摁到庭前打上二十杖。
到时候,他私底下和行杖的小厮交代几句,这事便也这般过去——
他正这般安慰着自己,紧闭的槅扇却骤然被人推开。
一道白电划过天际,照出谢钰冰冷的眉眼。
桑焕慌忙站起身来,还未开口,两个浑圆的东西便落进他的怀中,带着略微粘稠的触感。
……是他带去的两名小厮。
桑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丢了手里的东西瑟缩着往角落里爬去:“谢钰,你听我说,桑折——”
话音未落,便觉得口中一阵剧痛,一截鲜红的舌头无声落在地上。
谢钰厌恶地拿布巾拭去匕首上的血迹,冷眼看着他在地上翻滚哀嚎:“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待血迹拭尽,谢钰便像是拎一头死猪般地拎起他,踏着高低起伏的屋脊,行至府中最北面。
那里也有一处人工湖,只是比九曲亭那的更为荒废,也更为肮脏。
仿佛离得近了,就能嗅到塘底沉积多年的淤泥的滋味。
桑焕仍在哀嚎,却在大雨与雷鸣声中被淹没至不闻。
谢钰抬脚踢在他的腿上。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桑焕哀嚎着跪俯在湿冷的桥面上。
谢钰垂手,将他的头颅摁入水中。
哀嚎声骤然停止,漆黑的水面咕嘟嘟地冒出一长串气泡。
直至气泡渐渐减少,几乎断绝,谢钰骤然抬手,将他拉出水面。
桑焕已嚎不出声来,只是大口大口地往外呛着黑水。
谢钰耐心地等他缓过气来,这才重新抬手,将他摁入水中。
周而复始,直至天明雨歇,泠崖自暗处现身,对他比手道:“大人,表姑娘醒了。”
谢钰动作一顿,起身将手里半死不活的桑焕丢给泠崖,拿出帕子徐徐擦拭着自己的双手。
“送去诏狱,在狱中所有刑罚动过之前,不得令他断气。”
“是。”泠崖应声,拎起死猪般瘫软在地上的桑焕,往皇城的方向飞掠而去。
夜尽天明,谢钰往浴房里沐过身发,洗去一身血腥,换上洁净的襕袍行至折枝房内。
彼时折枝正枕在柔软的大迎枕上,就着半夏的手,小口小口地用着一碗甜粥。
面色仍旧是苍白,唇上却渐渐回了些血色。